◆ 陈宋程
小时候,没有电灯,当夜幕降临时,村里的户户人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点起煤油灯来照明,驱散夜幕的笼罩。因此,煤油灯是乡下人的照明灯具。虽然是简陋的玻璃灯具,但也是老百姓使用的唯一油灯。
在旧社会,这种煤油灯,老百姓叫它洋灯。洋灯是从外国引进来的一种文明。解放前只有财主使用它,一般的平民连温饱都成问题,哪用得起煤油灯。听我们的父辈们说,乡下人点煤油灯照明,始起于新中国成立之后。但积贫积弱、百废待兴的新中国,人民尚处在落后的消费水平,三角钱一斤的灯油,对于两至五分钱一个劳动日的老百姓来说,点煤油灯照明,那是一种奢侈。只有节日来临了,才拿来使用或照亮厅堂,增添一点过节的喜庆气氛。谁家的灯火通明透亮,谁家的孩子迎着光芒就闹得欢,蹦跶得高。为此,主人也会喜形于色,沉浸在灯光的昼亮带来的喜悦之中。若是家境拮据不宽裕的农户,就没有那么多的奢望,只是在家里点燃一种叫海棠树仁的灯。晒干的海棠树仁,用一根尺把长的竹签子,串成冰糖葫芦状来点燃照明,树仁燃烧后散发着一股沁人肺腑的芳香,还有人将那树仁打榨成油,盛入特制的土碗里,浸泡上用棉布搓成的灯芯,一旦点燃,光明就撒亮满屋子。乡下把这叫碗灯。碗灯没有灯罩,微风吹拂,火苗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光线随之会变得柔弱。时间长了,灯芯会烧蚀至无,在将要熄灭之前,主人会立刻拿起早就专门准备好的铁线条,轻轻地勾动碗里的灯芯,火苗就复以更大更旺起来。
没有灯光的夜是黑暗无边的,也是沮丧的,更是无聊的。
秋收后,乡下人如释重负地开始闲适起来。吃罢晚饭,人们就扎堆在椰树下,聊起今秋稻子的收成,聊起二婆不争气的儿子,扯起乡村里移风易俗的趣事……但有的伯爹伯姩不甘于寂寞,爱串门唠嗑去。夜里黑乎乎的,端着煤油灯,趿着木屐,踩在铺着石板的巷道上去串门是惬意的。唠嗑完了,夜也就深了。乡村里有乡戏,有电影放映队来放映,乡下人收工就早,晚饭也吃得早。若是到邻村去看戏,手里会端着煤油灯,或是燃起椰树叶捆成的火把,走在蜿蜒的乡道与田埂上,灯与火把的光芒会倒映在未插秧的水田里,粼光生辉,让人看了叫绝醉迷。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我离开乡村,随着父母来到了国营农场,住在深山里。我觉得山区的夜乌黑茫茫,夜雾也茫茫,天上的星光多么遥远,月亮躲在山后不肯出来。我们居住在生产队,周围是黑茫茫的群山,除了山还是山。没有灯光、没有电灯的夜是枯燥无味的,劳累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惟有远处守夜人那盏高高桅杆上的风灯(也叫马灯),若有若无地闪亮着——后来,我才偶然得知,那盏灯是李老头的守夜之灯。为什么李老头要在偏僻的山那边点着那盏孤灯守夜呢?我无法知道,我还小。此事就成了我心中的悬念,是年幼的我无法解开的一个谜。
原来李老头守夜,那是生产队里派给的差事。他守的是一块苗圃地,地里有一垄一垄望不到边的橡胶小苗,嫩嫩青青的胶苗吐着铜色的叶片片,那是野兽们垂涎欲滴的盘中餐。这种诱惑在夜幕的掩护下,它们会丧失斯文,携儿带女倾巢而出去破坏蹂躏李老头的劳动果实。为了不让野兽们糟蹋自己的领地,每到傍晚天黑之际,李老头就把那盏风灯擦拭得贼亮贼亮,然后给风灯添满油,划亮火柴,点亮风灯,把风灯玻璃罩压上。李老头毕恭毕敬,象天安门升旗的仪仗队一样,庄严地把风灯挂搭上绳钩,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捋着绳子一端,一下又一下地拉动,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风灯在桅杆上徐徐滑升起。直到这时,他爬满皱纹的脸才漾起了得意幸福的笑意。站在高高的土埂上,望着被风灯照亮的苗圃地与旷野,他陷入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沉思。春夏秋冬,岁月流转,在这莽莽的大山里,李老头显得伶仃而孤独,生活的单调,夜里的枯燥。白天干活,晚上守夜,在他心中,他没有孤单,橡胶苗、苗圃地就是他坚守的领土,风灯就是他的伴。几度风雨,他与风灯风雨同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与不解之缘。
我读初中时的一个周末黄昏,李老头的儿子邀我到他父亲守夜的苗圃地去玩,我巴不得,就同意了。我俩走了约半个钟头的山路,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我心中猜念已久的地方。这是高山狭缝里腾出的一块平地,它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从中划成了东西两边,依着小河旁有一间茅草搭建的船形屋。一位五十出头的老汉就杵在那山风吹拂的土岗上,手搭凉棚,放眼远瞅着偌大的苗圃地。我心里猜,这位一定是我同学他爸——李老头也。见儿子来了,他展露出笑容。他渴望儿子常来体验这里的生活,见证他这段经历,将来在孙子面前能替他刷一下存在感,去讲述爷爷的故事……这次儿子并不打招呼就直接把我拉上作伴,见我也来了,他尽起了东道主之热情,生起炭火烤木薯。这山里什么都缺,唯有木薯可不缺。这是李老头种在苗圃地圮生长的木薯,顺手拔回来就能火烤充饥。我爱炭火烤的木薯,它不但有那种烤的香味道,且可口,让人吃了还想吃。
渐渐的天黑了。李老头和往常如出一辙地把那盏风灯点亮起来,小心翼翼地挂在木桩上的桅杆,神情显得庄严而严肃。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暗地里不由自主地为他的专注肃然起敬。
月朦星隐。李老头把儿子捎带来的“剥皮昌”小鱼干片掏出来,贴近鼻子嗅了一下,他这动作仿佛是要证明它的货真价实。借着炭火的光线,他将筷子夹着的鱼片干慢慢地移往火上文烤。片刻之后,一股腥咸的烤鱼味毫不客气地窜起,芬芳四溢地弥漫在整间草屋里,久久缭绕不去,把人馋得垂涎欲滴。只见李老头把烤熟的鱼片往嘴唇边一送,舌头舔了一舔,便得意地往杯子里斟上满满小杯的山兰米酒,嘴里连声“啧啧啧”地眯起笑眼。他仰起脖子呷了一口,还捋了腮帮子下边的小胡须,得得瑟瑟地哼起郭兰英演唱的脍炙人口的那段歌词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是猎枪……”唱着唱着,他起身攥起那支火药枪来,显摆起瞄准姿势,真把我俩逗得乐了起来。他仍然兴趣不减地呷着酒,反复唱着滚瓜烂熟的那句歌词,声音象刀郎般的沙哑,沧桑而充满着男人味。李老头对咸鱼片的嗜好,与那一副旁若无人的高兴劲头,直把我看呆了。这样一位老头在酒的作用下,竟然歌声如此之震撼。李老头即使在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他的心都明着,醒着,每隔一会儿他就不忘拉动风铃的绳子,让风铃发出预警野兽之声响。
夜深了。山区的夜是有凉意的。每次夜里,李老头都不忘巡逻。这习惯是他定下来的,风雨不改。每次深更半夜起来巡逻,他会背上那支古老的火药枪,提着铜锣,边敲边走边吆喝,就象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打更的更夫,在向潜伏在黑暗之中或山旮旯里的野兽们,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我不知所以然的被那突如其来的锣声惊醒。头一回经历这夜的动荡,我俩都蜷缩在被窝里战战栗栗起来,无法入睡,不知外面发生了啥。渐渐地,那“咣、咣、咣”的铜锣声音由强变弱,逐渐消失……
这么多年过去了,城市与乡村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五光十色、变化万千的各种灯光灯饰不胜枚举,而那海棠树仁照明的灯火、碗灯、煤油灯、罩灯、汽灯、风灯,当年曾经使人们产生多少惊喜,连关于它们的回忆都是温暖亲切的。然而,对于那盏桅杆上守夜的风灯,我有四十几年没见过了。也许那些远去的灯火,都已成了过去,再也不复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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