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文田村的磨笔,姓王,也是我的堂哥。在那个年代,他喜欢穿件黑色中山装,头发修剪得整齐、精致,出门前,爱左手揣个小圆镜,脸向镜面中窥视,低着头,湿了右手,分别在发型左右两边,和后边轻轻地抹,抹,抹,自觉得妥当了,便收起小圆镜,放入下口袋,昂起头,挺着胸,精神奕奕,出门去。
1963年,他读温泉中学高中毕业后,名落孙山,大学上不了,便扛起锄头在田头,开荒,种菜,也种水稻,与队里的广大社员一起,战天斗地,其乐无穷。他的那件中山装,由黑穿到赤白了,仍穿。他出门的标配,是胸前左上衣袋的袋口,扦两支笔,一支是英雄牌钢笔,另一支,是小红杆的圆珠笔。他有点“墨水”(有文化的意思),被村人戏称为“孔乙己”。
村民识字不多,村人或外村人常请他代笔,写信给南洋的亲人,偶尔也为未婚男写写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引诱到百余位姑娘,进入村里与大龄男们喜结良缘,包括他老婆,也是被他写的情书感动了,主动投嫁来文田村的。由此,他深受村人和外村人的敬重。
平时收工后,磨笔喜欢到村道上散步。某日,村中的歪嘴二婆,肩挂一长条椰子树丫骨叶,拐道转弯打横时,椰子树丫骨叶的后尾,摆晃了半个弧度,猛的一声,向她背后正在走路的磨笔的头盖,轻轻地横过去,就差一点儿将与磨笔的脸打招呼了。他发现有点儿危险了,霎时,立马蹲下,作逃避状。待风声过了,他站起来,说,歪嘴婆,你刚才翻扬过来的椰子树丫骨叶的尾巴,差一点点,就打到我的眼晴了。歪嘴婆转头过来,说,呀,呀,呀,阿哥啊,你吓到二婆了。歪嘴二婆左手拢扶着肩头上的椰子树丫骨干,右手轻轻地按抚胸口,接着说,打着眼,就怕,打着“眼睛”是无阻大事的。磨笔正色道,你这歪嘴二婆,大字不识一个,你知道吗,你所讲的“眼”,就是我们书生表述的“眼睛”嘛,是一回事的。歪嘴二婆愠色道,你读书读“落古”了(不开窍门的意思)。
磨笔再不与老人计较,但他事事都爱咬文嚼字,比如说,农村人说“米贡”在哪里?他偏说是“量米工具在哪?”他老婆出门时,叫他顺手将上街买菜盛蔬菜的“竹篮子”交给她,他偏偏说,这不是“竹篮子”,而应该是“菜篮子”,并严令老婆,道,下次不允许再叫“竹篮子”,对其他物杂的表述,也要说得有书卷气些,因为我们的家,是有续承国学传统的氛围的。某日早,老婆送儿子上学后回来,他刚刚睡醒,洗脸,老婆想补补昨夜的课,说,磨笔,我想现在一起去犁块田,扦扦秧。这回,轮到磨笔蒙码了,他说,老婆,你快去犁田扦秧吧,我今天不闲,我要磨笔,练笔。老婆吼他,死脑筋,亏得你平时都要求我,说些文雅的话。
那些年间,每逢春节前夕,有村人请他代笔写封信,寄给南洋的亲人,或问候亲友,或报告乡音,或叙骨肉思念之情。“星夜三爹”(星夜,海南话,意为盲人)近日事事不顺,他奶奶在家乡守活寡,爷爷在南洋几十年,很少回来探望他奶奶,和他爸及他,但常有书信往来。这天下午,星夜三爹敲着支木棍,蹭蹭,点点,摸着路径来到磨笔家。他老婆没在家,他一个人正站在书桌旁,悬腕,狂草张旭,气吞山河。星夜三爹站在门口,问:磨笔,你在家,干嘛?磨笔。他头也不回,全神贯注,狂草着,答。我知道您叫磨笔,我是问你,现在干嘛?磨笔。星夜三爹一时性急,火了,磨笔啊,你真假精,欺负我,是不?我真的是磨笔,你莫发火,三爹。任凭磨笔讲了几个回合,星夜三爹还是似懂非懂。他告诉磨笔,他奶奶和他媳妇因一小事,昨天不和,两个女人打架了,云云。他要求磨笔提笔,代写封信寄给南洋,将此不和之事告知爷爷,请爷爷明察,断案。磨笔知了来龙去脉,应允,提起小管毛笔,伏案,即写,少倾,即好。星夜三爹叩头,谢过,回家去了。大年三十夜,星夜三爹急敲磨笔家门,硬生生的,把磨笔臭骂了一通,还用木棍敲了他脑门,说,亏得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真真的,不开窍门啊!磨笔不明就里,暗地里挨了一记闷棍。
很快的,磨笔被星夜三爹打了一棍子的事,在村里和村外传开了,我后来才知道,他代写给星夜三爹的爷爷的信,开头是这样写的:
父亲的父亲,您妻打吾妻,吾妻坐着嘤嘤哭,您妻也哭,吾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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