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一年四季，牛九喜睡棺材堀，是他自己挖成的，宽米余，深二米。

夏，酷暑，自家仅有的委身之草棚，蚊子多过蚂蚁，常咬他，脸上有红花斑点，双手臂有数粒小红点。牛九心生一计，跳进棺材堀，安居，堀顶平铺香茅草，复盖沉香树叶，平身睡下，鼾声即起，再无蚊骚。牛九以前有妻，因家穷，仅草棚半间，白天漏光，晚上漏雨，妻白他几眼，又骂几声，遂逃，从此与他绝缘。也罢，他父母早逝，仅留下祖传的黑牛一只，这牛通人性，牛九生九疮，个个红肿，透浓水，腥味罩四野，村人以为他，将卒。他也认为自己，将卒。黑牛更怕他卒，天天以舌头为他舔疮，日日站着为他守夜，七七四十九天后，痊愈。村人称奇，牛九说，吾是福命，不该绝也。

他长相丑，身高，手长，眼小，鼻梁骨高，凹嘴，全无牙，说话漏风。某日，他放牛归，一众影友，至北仍村掠景，见之骑姿，惊叹，而拍之，草棚在村后侧，也拍之，不日，北仍声名起，引来老板竞相开发，北仍村遂成乡愁之亮点。又某日，一大圣级人物夫人，到访，牛九骑牛，吹笛，恭候，夫人笑，曰，解吾乡愁也。

四十多年前，冬，寒风来袭，牛九无厚被暖窝，冻得哇哇叫，整夜站在草棚外，弹跳复弹跳。至天亮，黑牛吼叫，牛九将身披的蓑衣脱下，捆于黑牛身，黑牛摇尾巴，似致谢。但此举仅为权宜之计。突一日，村人惊悚，牛九和黑牛不知去向。有人曰，牛九日子拮据，估计是牵牛去牛市卖牛了。可在整个冬期，仍不见归，村人惑。天气放暖，牛九和黑牛，回村，阳光明媚，邻居求解，牛九狡狤笑，曰，吾牵着牛，去南洋了。邻居说他言诓话，未采信，但也如坠雾中，无解。后来才得知，牛九所言之“南洋”，乃是万宁人建的砖窑，他和黑牛冒着寒风，赤脚走了上百里，仍至万宁人建之砖窑，立足，过冬也。至此，邻居解惑，全村人，也解惑。

平日里，牛九喜吹笛，砍粗竹，旺火，将火钳投火塘，渐红，钳出。牛九嗬嗬两声，对准竹脉，钻出八孔，一吹，果然是支好笛。黑牛喜欢听笛声，牧归时，牛九骑其上，横笛吹响，笑傲江湖，身心合一，不知魏汉，有孩童在牛尾追逐，笑声盈响北仍。又一日，黑牛嗑睡，几无神采，牛九惊，乃牛腿生恶疮也。牛九登白石岭，寻得野生降真香藤，削片，煮汤，喂家牛。复，晒干藤片，置于块瓦片，急火猛攻，脆之，研末，再将粉末贴牛腿恶疮眼，连七七四十九日，遂康复。黑牛谢主隆恩，赐好尿一桶，伴水浇菜，日后，茂盛也。

第二年夏，酷暑，黑牛进黑泥浆堀，滚身复滚身，避暑，爽也。牛九兴起，裸身下堀，学黑牛状，亦滚出一身泥巴，爽了全身。村人言，牛九此时身份，变成了黑脸包公也。此后，牛九和黑牛出入双双，常至黑泥浆堀作客，乐不思归。众游客见之，异常喜，言，童年乐趣事，旧梦复圆。一年后，黑泥浆堀成为了新景点，城里老幼，齐来此地，或滚全身泥水，或伸双腿于泥浆中，泡一天，又泡一天，天天如此，谓，当神仙也。牛九从此成名人，常被邀请牵牛摆款儿，每天有百元入袋。干到半个月，拒，问啥原因？言，天天摆谱，不真实，心虚，遂弃。有人骂他是傻呆仔，一根筋。牛九无言，吹笛过日子。某天，一剧组进村，拍红色娘子军，缺个贼仔推牛车偷鸡之桥段，牛九自荐，演得绝，导演伸大拇指，予大红包一个，牛九遂与村民，喝酒分享。

己亥年末，武汉疫情，席卷大半中国，牛九忧心，神伤，黑牛站其侧，泪奔。庚子年正月十六，同一时辰，黑牛，突卒，年三十九；牛九，也卒，年九十三，同葬于棺材堀穴。从此，再无笛声。墓前，亦无石碑，唯有两只乌鸦，连续七七四十九夜，长啸复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