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贾妹赤条条的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她的“哇啊、哇啊”的啼哭声很大，他的父亲走进产房，站在母亲的身旁，喜盈盈地抱着她，与她作着深情无限、但她还未听懂的对话。父亲说：侬侬好，侬侬的爸爸抱着侬侬，侬侬是千金，千金就是好侬侬……

1982年秋，我到阳江粮所报到，见到三个人，一个是粮所主任陈师友；一个是吸烟吸到烟灰尾巴还挂在烟蒂身上，快要脱落了，烟头已烫手了，还要猛抽两口的男人；另一位是低头伏案，填写各个报表，署名如“稗凸”（饭团）般大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抽烟男，是贾妹的父亲，那位写大字的女人，是贾妹的母亲。那时，她才五六岁，经常跟着她母亲，专拣些小坏事干干，比如你正在看报，她跑过来，很快的，就撕掉你手中报纸，又很快的，跑得远远的，站在那儿偷笑、取乐。我当年是粮所主管粮食进出的会计，月底到了，自己的算盘打得稀里巴拉响，正要结算出全所的总数据时，冷不防她来捣乱，算盘子上的数据全乱套了。我一时火起，就抓住她，轻拍她的屁股，一下，两下，她就哇的哭了。她爸她妈就来围攻我，指着我骂，说我粗鲁，是趁机作案，是想体验下青春期荷尔蒙太高的瘾，云云。我不敢与她父亲母亲计较，那时，社会上强调“严打”斗争，他父亲母亲不报案，我就给他们烧高香了。后来，我调离了阳江粮所，转入县委机关，专伺文章的长长短短，倒也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文昌市作家协会有一年举办一个以什么名义的文学奖，我忘记了，我应邀参加颁奖仪式，各地作家和作者齐聚一堂，共庆文学盛典。其中，有一美女，面容姣好，口唇描红，长发丝丝披肩，穿一袭红黄相间的连衣裙，气质高雅，衣袂飘飘，坐在台下第一行中间位置，在男人堆中显得特别醒目。我觉得她有点儿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她究竟是谁。那时，我刚离婚，符主席和其他文友鼓励我向前冲，我便硬着头皮，以会议工作人员的身份为掩护，拿着签到表，走上前去，问：美女，你是哪位……？她直指我的鼻梁骨，说：你真的不认得了我么？我再端详她，末了，赶紧回归我的座位。符主席问：她是谁？我说：女大十八变，大水冲了龙王庙，她是我在琼海阳江粮所的同事之女，贾妹也。

我是属虎命，贾妹有一虎牙，一笑，就暴露了她的庐山真面目，虎命与虎牙，倒也算是有了友缘，况且我和她，算是海南作家队伍里的一对好兄妹。她尊称我为“劲哥”，我听着就高兴，可回到家又郁闷了，我这个“劲哥”呀，是菜鸟哥呀，写不出几篇像样的文章，哪能“虎”得住她和其他同行呢。而她，那个时候，早已扬名四海，除了在国内诗刊上发表诗歌外，还在美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人中文报刊上，与其他诗友相会，试比真金与白银，一时风头无两。海南诗坛中，能有此持剑出征的女诗侠，我等只有羡慕、仰慕的份了。

这些年来，贾妹渐渐的沉寂了，不见诗来，也不见她的人影，只有一年一开的作协会议，她总是姗姗来迟，脸色也不如前几年那样光彩照人。问她，她言，身体健康是革命的本钱。我听了便有了隐忧，到了如她这个年龄段，许多女人都会出现些许不太好的状态，比如腰骨痛、颈椎痛、头晕、高血压，等等。我劝她学习站桩，她便来了兴趣，拉我到会场后面，向我请教关于站桩的动作和学习要领。我全盘托出，把真传传给她。一周后，她打电话给我，说，劲哥，站桩，真好，她的失眠减轻多了。又过一周，却不见她来电。第二个月，再见到她，她说，练桩太磨人了，头骨全痛了，非常难熬。我说，只要你坚持，熬过酸痛关，你就能脱胎换骨。她说，侬听哥话，再来练桩。

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又没有了她的消息，我就暗地里骂她是个“豆腐兵”，认为她不再是“持剑侠”，而且我决定，不再理她。突然间，某一天，她来电了，我就原谅了她，还以为她要向我报个喜，说说她站桩取得巨大进步的成功秘诀，谁知道呢，她却哭了。她说，她父亲，前几天，走了。

我听了，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才知道，她父亲一直把她视若掌上明珠。她自上小学时，父亲就一直陪伴她；她结婚了，父亲送上贵重的礼物，还喜笑颜开，引来众多亲朋好友来捧场；她生崽了，父亲乐不可支，几乎天天陪在身边；她大女儿出国留学，获得什么论文大奖了，她父亲引以为豪，特别的高兴；她创作的诗文发表了或者获奖了，父亲和母亲设宴，邀众友来热烈祝贺。贾妹是在父亲、母亲的大爱中慢慢长大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她忙前忙后，该吃什么药，该做哪些检查，该什么时候起来大小便，贾妹都照顾得细致、周全。小时，她在父亲面前是个淘气鬼，经常摸摸挖挖父亲的耳朵，或者上前拿掉父亲叼着的烟儿，如今，在“大敬大孝”四字面前呢，她是她父亲精神的顶梁柱，是她父亲临终前最亲最温暖的依靠。那一天，她帮她父亲洗好身，穿好衣，原先已多日阴云不散、愁绪满面的父亲，此时此刻，却非常难得的有了一丝丝的微笑。他说：娇娇，爸爸可能要走了。一说到“走”字，父亲的眼眶就潮湿了，哭了；其母亲在侧，也流泪了；贾妹更是泪水汪汪，嚎啕大哭。她紧紧地抱着她父亲，希望给予他无限的爱的暖流，接着，又是一阵子的哭。她再哭，她父亲也哭，她母亲也哭。她抹抺泪，接着又哭，比上一次哭得更加伤心了。可这一次，她父亲却不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