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万泉河喷泉广场，每天早上都聚拢着一群退休的老太，她们常在此练太极剑，其中就有打铁江的女儿红玉。那天，我问及其父亲的晚年生活情况，她说，她父亲半个月前，走了，寿年八十有九。

提起打铁江，家乡一带的人都知道。他高瘦，手长，右眼因年轻时抡大锤与爷爷一起打铁器，不经意中被溅出的淬火烫伤，成了独眼龙。但他有福命，娶了个腰圆、如熊、脸大、手大、说话声音也大的好婆娘。她抡起大铁锤，如提扁担般，往铁砧板上的铁料砸下时，其丁当、丁当之声，如击打鼓乐，好听极了。

铁匠铺就在温泉镇新村墟的东北角，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就看到打铁江的打铁营生。搭一间低矮的瓦房，再将几块生锈了的铁皮套牢于屋子前方，形成四面透风的大凉棚。铁皮棚下有一石磨，大盘面，青中见灰，年代古旧。不要上磨盘，只要下磨床，冲上绿茶，一坐，便成了打铁江闲时的天然茶几。走进铺里，约十五六平方，一个烘炉望着我，不笑，也不哭，静黙如山，风箱紧贴烘炉旁，见我来了，它便使劲地在打铁江的推拉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算是热烈欢迎我的到来。此时的烘炉，像是刚睡醒，它张开了宽大的炉膛，叫些风，叫些火，哔哩哔哩地吟唱起歌儿，炉火便越烧越旺，映红了身旁那方底气十足的黑铁砧，也映红了打铁江的脸腮和赤肩。我看到他脸上的火光影，蹦哒蹦哒的，打铁娘的圆脸也倒贴上了跳动的火苗影儿，煞是好看。该出手了，打铁江胸前套上厚朴的大兜衣，两支红布缝制的绕颈带主动、温柔地挂在他的胸前，既实用，也有点滑稽。打铁江翻看了烘炉火候，一会儿，他嗬嗬两声，他的婆娘儿也同时嗬嗬了两声，火红的锻件一夹出来，站在铁砧两旁的打铁江和他的婆娘，便开始了他俩的打铁多重奏：

打铁江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钳中火红的锻件在左手中、在铁砧中，左退，右进，打砸之声声声入耳。右侧的下手婆娘儿，在他的小铁锤引导下，抡起大锤，哎呀了两声，往半空中高高举起，又在她的呼哧声中落下，稳稳的砸中了锻件，好，非常有力道。老手的打铁江儿，小铁锤打到哪里，她的大锤就精准的打到哪里，火星四溅中，我怕伤到自己，早已躲得老远，暗暗惊奇打铁娘的手力，暗暗佩服打铁江的手艺。他虽单薄身，却有硬力，手艺精巧，在锻打过程中，他要凭目测和老到的经验，不断翻动铁料，使之能将方铁打成圆铁棒，或者什么实物器，如菜刀，如锄头，如耙子之类的。这活儿和手艺，没有经过二三十年的不断摸索、实践、淬炼，是断不能成为打铁高手的。打铁江干活的姿态煞是好看，他叼着一支烟，烟火忽暗忽明，铁锤敲打一件件精美的铁器，乒乒，乓乓，颇有节奏感，脸上那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不慌不忙的滴在铁器上，腾起一团团的雾气。大致这个时候，打铁江就呼婆娘一声，好了，将铁器放进冷水里一激，泡团儿就呼呼叫着我，我再一看，又没听到声音了。

学校放假了，我就天天往铁匠铺跑，望着他和他肥胖的婆娘历经十天半月，抛了大汗，出了大力，焠火中纯手工锻打出的一件件精美铁器，我就快乐无比，甚至是梦中所见，也是关于打铁江的一件件铁器。我知道我离不开铁铺了，偶尔当下下手，可抡起大锤，砸打不到十几次，手起了泡泡，肩膀就叫痛了，嘴巴也叫渴了，呼吸也不顺溜了，气喘吁吁中，身子好像要散架了，头也晕花了。这哪儿是你干得了的活呢，快滚一边去，打铁江令我出去，为他冲泡绿茶润喉咙。有一天，我不甘心，又来抡起大锤，与江师傅一起干活。开工了，我抬高了铁锤，狠狠地砸向锻件，可是，这一次，我活见鬼了，分分明明是向铁砧上砸下，快到砧面时，铁锤开始玩我了，哎呀一声，不好，我砸到打铁江的右手了。不见火花四溅，却见一溅血线，直直的射上我的脸腮。打铁江蹲在地上，喊疼，满脸皱纹好像裂开了。他婆娘也不骂我，只见她心疼地说，我的江喂，您受伤了，忍一忍，耐一耐，什么破事，都会过去的。我跪地求个原谅，打铁江说，没事，我也砸过我爷爷的手。

自此，我许久不去铁铺了。三个月后，打铁娘叫我去铁匠铺陪打铁江喝茶。我问他：哪里有了闲情呢，他笑笑，手伤已无大碍。他从石磨边拿出一把剑，说，你看看。你铸的？他点点头。他爷爷以前也锻打过一把剑，看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此剑剑气自华，刃利无比，一只苍蝇飞过来了，他扬剑，苍蝇即分成两半。我大喜，叫他帮我铸造把剑，他说，此活工艺复杂，目前无料件，锻打不了，慢慢来吧，你会有一把剑的。

转眼间，时光进入2000年，刀具、农具市场渐渐萎缩，铁匠铺生意门路也窄了，大量机械刀具占领了大市场，祖传了九代的打铁手艺眼看就要消亡了。打铁江一直舍不得丢弃这门手艺，叫来九个儿子，叫他们延续家族之光，可他们个个叫苦喊累，没一位应承传承。他发火了，骂儿子们有辱李家门庭，晚上便喝闷酒、抽闷烟。嫁出去的女儿红玉，回来学了点手艺，几年下来，居然精通刀具锻造流程，也精通铸剑之真传，打铁江又笑了。可笑不到几天，他自铸的那把剑不见了，我知道后，怕他又喝酒骂天，想不到见到他，他只笑笑。我不惑。他说，那个鬼贼偷得了我的剑，但他偷不走我的手艺。

这些年，我在外闯荡江湖，回老家少了，也疏于联系打铁江老人，直至前几天见到她女儿红玉，才知道他已经走了。红玉说，她在她父亲的悉心指导下，除了会打铁器，也会铸剑了，她手持的那把太极剑，就是她自己铸锻的。我拿过来一看，果然是把好剑。非常遗憾的是，打铁江曾经答应过要给我铸一把剑，如今，这个希望也落空了。那天下午，我回老家时路过铁匠铺，烘炉、风箱、石磨仍在，似乎还有余温，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夜深了，我还坐在那里，悠悠心绪，若有所思。恍恍惚惚间，打铁江向我走来，笑笑，向我馈赠了一把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