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十一屎收到一封南洋信的第二天，死了。

十一屎真名白开水，因右拇指骨节外生枝，杈出一小指，被乡人称为“十一指”，叫得久了，就吓到小孩子了，他们被他的多余的“十一指”吓晕了，其父母们就对孩子说，那多余的拇指扠指是块“屎”，是臭屎，反复叮嘱孩子别靠近他。白开水也不介意，“十一屎”之名由此行世，他的真名倒被村人忘记了。

其实，十一屎长相不错，一米七三个头，三七开的头发，鼻梁骨高耸，左眼有小疾，半闭，右眼放光，如炬，说话声似打锣，浑厚中夹杂着一丝嘶哑声。因父母早逝，家贫，年过四十五，还是出门一把锁，回家睡觉单单床。有时候，身子燥热过度了，他就到村中看媳妇劈柴，不论老幼或丑美，只要是个女人，他一句问候话过去，燥火就降了一半，舒服了，就回家睡觉。后来，他觉得看媳妇有点过了，怕人家多嘴舌，说他是什么瓜田李下，他就买张挂历，内有十二张历片，其中只有一张是个美女，他就选中了，不论今年还是明年，乃至来年，他就喜欢这个美女，常挂不换。美女就每天望着他笑笑，他也望着美女笑笑，此一笑、彼一笑中，十一屎就到了头发半青半白的中年。这时候，县里来村招个专伺侨批的投送员，别人都嫌弃这个差使，来人走出村外三公里了，十一屎追了上来，说，我报名。

从此，他风里来，雨里去，管辖着两个公社三千余侨属的侨汇投递业务。除了骑单车走村串户送侨批外，十一屎还代侨户写南洋信，一年大约写七八十封信是正常的，最多的一年写二百余封。那是1973年9月，一场罕见的强台风袭击琼海，全县倒塌房屋过万间，侨户纷纷要求十一屎代写信寄去南洋，告知受灾情形，十一屎十分乐意地干起了此活计，尽管没有分文报酬，有时连买信纸、买邮票的额外事，都全由他包了。他一个月工资仅9元8角，他每送一个侨批给客户，人家便会送些青菜、一个鸡蛋之类的给他，这才让他余下些闲钱，买信笺，买邮票。

十一屎善解“死封”的侨批，家乡文田村这一带，清末民初去南洋者多如牛毛，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是文盲，离别家乡几十年，他们对家乡的地名、村名及亲人姓名也渐渐淡忘了，乃至有误，由此产生了许多“死封”的侨汇。十一屎主动到县银行，领取回一扎扎的“死批”，然后一一做好个案登记，深入调查研究，将一封封的“死批”救活了。1969年9月的一天，他接到一个特殊的侨批，收批人的地址是“中国海南岛嘉积市归仁乡三角村”，收汇人为“李昭文”。海南岛1950年后，地名更改者多，以前的归仁乡是现在的下寨冬村，但是村里并没有三角村，人名李昭文也对不上号。怎么办呢？十一屎不甘心，跳出旧思维，他猜想，三角村会不会是嫁到这里的女人的外家名称呢？一查，果然村里有三位从三角村嫁来的媳妇，再查，“李昭文”之名实为“李蛟文”，但李蛟文已于3年前仙世，其遗孀正是从三角村嫁来文田村的三角婆。几经周折，十一屎立了大功，为三角婆与南洋儿子李海盐架起了心灵沟通的桥梁，自此，三角婆寄给儿子海盐的南洋信，全程由十一屎代理了。

三角婆从小与李蛟文定命认亲，16岁嫁来文田村，儿子李海盐13岁时随村中兄弟去了南洋，自此母子分离，彼此牵挂。丈夫离世后，三角婆一个人生活，晚景凄凉，幸得十一屎的通天之功，使她和离乡五十载的儿子有了飞鸿传书。每次有了南洋来信，十一屎便读给三角婆听，三角婆脸上的皱纹就裂开了一道道缝沟，笑得老眉一挑，漏风的两颗门牙就跑到信笺上，吻了又吻。三角婆说：中，中，侬侬的话，一句句烫贴到我心上了。她叮嘱十一屎，向她儿子报个平安。

那个时候，我经常看见十一屎出出入入三角婆家，有时是拎些瘦肉过来，有时是载来一些柴火，更多的时候，是陪老人聊些家常话，说些平安是福的问候话。他的话，如春风扑面，我经常听到老人嗬嗬的笑声。她一笑，十一屎就老去了一岁，她也老去了一岁，我呢，又大了一岁。年年岁岁中，十一屎都是夏天戴草帽，冬天戴顶南洋风柴笠（常青帽），冒酷暑，顶严寒，为侨户送信、送银票，从没叫过一声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年岁渐深，脸上的皱纹也跟三角婆来了个“赶超学比”运动会，哈哈大笑中，门牙也抖落了三颗。到了1973年秋，三角婆犯了腿痛，犯了头晕，生活起居有了大障碍，十一屎每天送完侨批后，就直接往三角婆家跑，煮饭，做菜，打扫卫生，样样做得周全。他还叫上我，那时正好学校放假，我和他在三角婆家共同过了一段好时光。有一天，他请来个师傅，为三角婆拍了各个不同角度、穿着不同的单人相，也拍了他和老人的合照。我问他：拍这么多照片干嘛？他勾起食指，刮了刮我的鼻梁骨，说，你将来会有一天明白的。可我当时就是不明白。年关快到了，十一屎为三角婆又代写了封信，同时又要求我仿照他的字体画个葫芦。我又纳闷。他又用食指勾我鼻子，说，你将来会明白的。我说，我不想将来才明白，我想现在就明白。他就白了我一眼，神秘地笑笑。我每次抄完一封信，他就分给我三个姜糖。有姜糖做本，我就开始抄写了。也怪了，我一抄下去，字体依他的字体行走，走到最后一个落款的字时，他就说，真好，真像。我看见他并没有把我抄的信寄出去，他只寄了他的正本信件。

十一屎与三角婆来来往往三年多，三角婆更依赖他了，便收他为义子。得有个仪式。中秋节那天，他叫上我，摆上个月饼，在庭院中拜月，也拜三角婆为义母，从此就吃住在三角婆家。那晚，除了吃月饼，他和三角婆还喝了点酒。月上中天了，我就回家了，他还喝酒，似乎有醉意了。三角婆去洗澡了，他刚趴到窗口，三角婆就喊，贼子要来偷人槟榔啰，打，快打。十一屎醉醒了一大半，转身回去睡觉了。第二天，他对三角婆说，昨晚，失态了，对不起啊。三角婆说，我赶窃贼，与你无关。

到了1976年，三角婆卧床不起，十一屎就更忙更累了。每天忙公差回来，他就为老人煮饭喂饭，置换屎盆。老人背上生了坐疮，他上山采来降真香藤，切片，晒干，研末，贴了一个月，痊愈。吃晚饭后，要为老人洗澡了，他用黑布条，将眼晴包得严严实实，小心冀冀为老人脱衣，洗头，抹脸，擦背，擦腿，其他的山头，他就马马虎虎应付了过去。他一边为老人忙活，一边内疚地自言自语，道，罪过，罪过。这样的日子，过不了三个月，三角婆估计自己要去与丈夫相会了，言，义子呀，谢谢你帮我写信。我应该做的。过了一会，老人又说，义子呀，你一生从未见过女人的风和骨，我今天快要走了，你一定要帮我洗个干干净净的澡，让我安心去那里，别再蒙着眼晴了，以前你蒙上眼睛为我洗澡，不干净。十一屎听了，内疚道，妈，义子不孝，让你失望了。三角婆说，三年了，你已十分尽力了。他泪光闪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老人洗澡。岁月早已榨干了阿婆的肉身，一副骨架只剩下既苍白又腊黄的皮囊，没有一处湿润的地方，如落光了叶子的一棵树，只剩下干干巴巴的枯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如今也蔫成了紫色的茄子。一片荒凉中，十一屎泪奔了，他放声大哭，如野山猪般嚎叫，老人在她的哭声中，放心的走了，寿年九十有九。

第四个年头的春节前夕，南洋那边又来信了，十一屎却无力拆开了。临终前，我去探望他，他形容枯槁，已不能说话了，那双左眼深陷，半闭，右眼也凹陷，半闭。他的床头有一封信，他望着我眨了眨右眼，我立到明白了什么，拆信，展开了信笺，含泪念道：

亲爱的吾娘，犬子又思念您了，但是，犬子知道，您其实在三年前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犬子以前一直傻傻的以为，您还活在人世间，与犬子作飞鸿传书，告一切安好。

十一屎听了，惊了。因为他从未向李海盐说过他的娘亲走了。我也不明白，他究竟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抹抹泪，继续念道：

其实，十一屎是个大好人，他代犬子尽了孝，谢谢他了。犬子知道，他是为了让犬子安心在南洋创业，善意的编了个美丽谎言，在来信中，善意的说了您在家乡一切安好的消息。可是，如今您已在黄土里安睡了三年。所以，犬子也不揭开这个底儿，佯装如初，与您保持书信往来。

十一屎眼角含泪，我为他抺干。继续读信：

直至去年，犬子从十一屎代写的信和寄来的照片中，发现了那个隐秘。照片上的您，与往年照片的脸色几乎是一样的，尽管拍摄的角度不一样，尽管您的衣着变了，但是，可以完全的断定，所有寄过来的照片都是同一时间拍摄的。犬子也老了，也该跟您走了，也许您收到这封信时，犬子已归去。犬子已嘱离异的爱女，待犬子七七四十九天后，由爱女将犬子骨灰带回唐山，与您合葬在一起，来世继续做母子，让犬子补补孝。另，爱女已决定回乡，永世定居，与十一屎配个迟来的爱。您认为如何？

专此，敬祝

母亲大人

平安

犬子：李海盐 

写于星州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