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福

发布日期:2021-01-25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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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路生


夜深了,一轮圆月,泻下满地银光,我睡不着,一念之间,竟想起远去的补锅福来。

童年时代,我经常在村头街尾看见一个中年人,高高瘦瘦的,戴顶鸭舌帽,来来回回的在村中敲着一破锣,吆喝着:补锅啰,补锅福给各家补锅啰。叫得久了,有人捧个黑漆漆的铁锅出来,福哥接过铁锅,就开始忙活了。我们就围着他,看他如何操作补锅的手艺。他微笑着,给我们每人一块姜糖,说是来村子拜码头。我不懂拜码头是什么,我只想吃姜糖。他将鼓风箱、小钵子、钳子、小锤子、锉刀子等谋生的物什,一一铺排开来,将围腰布摊在并拢的双腿上,盖住膝盖,将锅放在上面,前后端详,末了,双手抓起铁锅。我担心了,那铁锅会不会斜打到他头上呢?可补锅福并不怕,他还企图用铁锅挡住太阳的光线。也许他发现了什么,倒扣了铁锅,细心查看了破损的洞口,然后,拿出尖嘴小铁锤,轻轻敲掉破洞四周的渣锈斑。洞口开大了,冬子妈就大叫,轻点,补大了,我也没有多余的钱给你。补锅福见冬子妈生得俏,暗生鬼胎,说,多余的钱由我出,然后朝她狡狤一笑。

在那棵百年的荔枝树下,巨大的冠幅盖下一片荫凉,补锅福坐在树下,徐徐拉响了鼓风箱。呼呼拉拉中,烘炉渐渐的红了,坐在炉中间的小铁钵也烘热得红了,眨眼之间,硬生生的铁块软了,软了,也怪了,它变成了铁水。补锅福拿稳了小钳,再往铁水里扔块小姜糖,霎那间,姜糖也溶化了。这边厢,补锅福抽出一块厚布,不大,如书册见方,布上叠放一层草灰粉,很湿润的样儿。他将铁水倒在上面,左手拿稳了,嘴中喷响两声嗬哧之气,直往铁锅的破洞背底,精准地堵住了洞口。我看到热乎乎的铁水呼哧地吟唱了几声,粘满了洞口。这时迟,那时快,看补锅福功力的时机到了。只见他,右手拿支裹了百层的布棒,往锅肚内的铁水洞口,用了大力摁了又摁,有一股生锈了的味儿的雾气,袅袅地升起来,散开了,直窜我的鼻孔。我捂着鼻子。补锅福说,好啦。他双脚跪地,不停地抹刷着补口,求个平衡点。见周边还有铁丝儿绺子,他就用锉刀切掉,再刷了又刷,又抺上层姜糖油。我看到了,补锅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将内外补好的地方刷一黄泥水,就0K啦。冬子妈见补锅福手脚麻利,手艺粗中有细,修补过的洞口补得天衣无缝,质量非常棒,扔下一句话:谢福哥。就拎着铁锅回家去。我听见福哥的喉咙闷响了三声。

补锅福是龙楼岭村人,本姓林,因家贫,未娶妻,常年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为人补锅,被乡人称为“补锅福”。除了补铁锅,他还为人补过陶缸,锔过瓷碗,钻修过搪瓷盘,当然,修补木桶,用铁线圈桶等农具活,他更拿手。他青年时气力过盛,摸过女人的屁股,被治过流氓罪,坐过半年的监狱。1974年出来后,他重操旧业,依然气盛如初。半年后,冬子爹死了,冬子妈成了寡妇,补锅福就天天来我文田村,有事无事的敲着一面破锣吆喝:补锅啰。村人就骂他,你天天来喊叫,村人哪有那么多的破锅呢?快滚,快滚!四哥站了出来,将他的担子扔进沟沟里,说他整天来敲锣吆喝,影响自己午睡,还吵醒了自己的双胞胎女儿。补锅福捡起担子,未置一辞,倒拿出两块姜糖,送给四哥的女儿。那对崽子见了姜糖,就停止了哭,还笑着含起了姜糖。四哥也无从再发作了。正当补锅福要回去的当儿,冬子妈拦截了他,说,她家的铁锅又破洞了,她手臂痛了,拿不出来,叫补锅福上门服务。补锅福一听,似天上掉下个大馅饼,高兴极了。到了厨房,看了铁锅,确有破洞。今天的冬子妈,脸色红润,腰身浑圆,补锅福用目光测量,暗喜,她的黄金分割之身子,正正是好,妙不可言。他又犯心病了,不,他想犯罪了。趁着查看锅洞的当儿,他用力一拉,将冬子妈揽入怀里。冬子妈就坐在灶台边沿了,她拉来了张遮丑布,说,干嘛,干嘛?补锅福说,我要补锅,补锅。冬子妈顺水推舟,说,有人在外面。补锅福缩回靠近胸部的手,转头向外张望,其实并不见一人。这一回,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闻着花香,趟过万泉河的支流,向荒芜的双沟岭发起了冲锋。冬子妈扔下两块石头,砸到他头上,他并不喊疼,只喊饿,冬子妈却连连喊疼,直直的骂他是个馋鬼。补锅福由此得福,实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愿望,尽揽万泉河两岸风光。也许是得意忘形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事故了。冬子妈的屁股失去了平衡,突然间跌进铁锅里,啪啦一声响起,她砸破了铁锅。一百三十余斤重的冬子妈,这回出洋相了,划伤了自己的屁股倒罢了,还痛得她破口大骂补锅福。她说,赔我铁锅,赔我铁锅。补锅福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进村来,本想替人补个锅,赚点烟叶钱,哪里知道这一回,亏大了。这还不算,补锅福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冬子就扔来十几块土块,块块砸中他的脸,好生疼啊。冬子说,你欺负我妈,我砸死你,你死定了!又是一轮轰响的砸来,补锅福知道大事不妙了,慌慌张张中逃跑了。

关于补锅福的这段风流韵事,是我长大后,四哥在一次饭局中,当作笑料说出的。四哥生得俊朗,肠头肥了,也会犯类似补锅福一样的私事,偏偏那个妖艳的女人,叫她回家休妻,四哥也是一时犯了糊涂了,真的向老婆摊了牌,分派财产时,两人紧紧抓住一青花大瓷碗,你拉东,我拉西,来来回回的推磨中,坏了,大碗被摔在地上了,两人都睁大了眼睛,接着,两人又哭了。那碗儿被摔成两瓣了,斜跌在地上。

第二天,是中秋节,中秋饼也不买了,两人急着要去公社办离婚,刚跨出门槛,补锅福又在村中喊补锅啰。四哥又退了回去,老婆也退了回去。待了一会儿,四哥手里拿着一个包,走到补锅福面前,说,我家这只碗破了,你帮我补补吧。

补锅福不计前嫌,微笑着观看两片残碗,虚合了上去,才晓得,这只清初的青花大碗,葵口,内沿口有一圈青花线,内碗底也有一圆圈青花线,寓意双双团圆,外壁绘三个人,父母携子,坐在庭中,有一案几,有香气袅袅,一盘圆饼,供奉天上的明月,那轮圆月,挂在椰子树梢头,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一家人的团团圆圆,诗意迭出。

这是一只大青花碗,清初的,补锅福说。四哥暗喜。但因前次他抄掉补锅福的驳食担子,他担心补锅福的报复,怕补锅福会趁机放他的血,便问,你锔好我的瓷碗,需多少钱?补锅福正忙于活计,未语。四哥更担心了,复问。补锅福说,我不要你一分钱,但你要保证,你和你老婆不离婚。

听得真真切切,四哥脸红了,四哥的老婆也听得真真切切了,说,他耍横,闹离婚,是他的事,反正我不同意离,这碗儿,归我,不归他。四哥急了,说,这碗儿是祖公的祖公传下来的,应该归我,不归她。双方又吵开了。补锅福不语,任凭他俩吵到太阳落山了。补锅福修好了碗儿,四哥惊喜地拉着补锅福的手,说,去我家,我俩请你喝酒。补锅福说,不,我想吃个月饼。行,我去买月饼,顺便叫冬子妈过来,四哥老婆说。

这个中秋节,补锅福过得特别有意义。月挂中天,满地银光,他与冬子妈,他与四哥夫妻四人,在凉爽的秋风中,品茗,吃饼,赏月,共同醉进了那溶溶的月光里。那一夜,补锅福似乎未曾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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