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我小的时候,最爱吃姜糖,周末,父亲一回到家,我就亲切地叫一声:爸爸。父亲心里乐开了花,从衣兜里掏出个姜糖,我含着姜糖,就美美的笑了,笑得入迷时,弹棉郎就进村吆喝他的活计了。
弹棉郎叫什么名字,我们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也许也叫不出他的名字。旧时,贵州、山西一带有不少贫困农民和工匠,因生活所逼,整年在外为人弹棉絮,乡人便俗称这些人为“弹棉郎”。在我的童年印象中,弹棉郎身材结实,如一坨硬化了的水泥,很硬,身上肌肉很难掐出窝窝儿,满腮胡须茬子,大盘面,手指如芭蕉,干起活来手脚麻利,沉稳有力。他还带来他的女人,做下手,见过她,身浑圆,胸肥厚,手指节好像是野竹笋刚冒头,鲜嫩,水灵,嗓门如打雷,喜抽旱烟,男人似怵她。秋末了,冬将临,弹棉郎从儋州八一农场来到文田村谋生活,因是老熟客,村人好客,弹棉郎的客户也多,全村四百余人八十余户,够他干半年的活。
八叔是他的第一个客户。弹棉郎一进门,八叔就将两条旧棉胎拿出来,让他弹弹,但他并不急,与八叔聊家常,敬支烟,他自叼着一支,点燃了,吐了一阵子烟雾儿,女人就吼道,开工。弹棉郎就掐断了半节烟头,干活。八叔知他惧内,笑之。我那时常往八叔家跑,看弹棉郎弹棉絮。
他首先撕开旧棉胎,一点点的除掉表面的旧纱,然后卷成捆。他老婆接过,双手捧住,一屁股坐在条长凳上,将成捆的旧棉,用力将之穿过有数条钉头的铲头上撕松,来来回回间,两条旧棉胎撕开了。那边厢,弹棉郎拿出大弧度的弯木弓,以牛筋为弦,一拉,弦簧发出砰砰之声,很清亮,我们所听到的弹棉花的标志性之声,就是它发出来的。弹棉郎向我介绍说,这条弹棉弓,是他谋生的最主要工具。下午,他开始第二步工作,将撕松的棉花放在地上,四周有矮木围栏,他将大木弓临近棉絮,开弹棉絮了,他用木榔头频频敲击牛筋弦,砰,砰,砰,声音拖长的余声在宅里回旋,很有节奏感,听着舒爽极了。我看见,随着敲击弦声的步步紧追,棉絮如鹅毛翻飞,袅袅升腾,滚在弦上的棉絮越来越多,弹棉郎便停了下来,拔掉弦上棉絮,接着又重敲牛筋弦。他弹得很有力道,节奏整齐,姿态优雅,如朗朗弹钢琴,似崔健击打鼓乐,煞是好看。
休息了一会儿,弹棉郎又掐断了烟头,站在矮栏外用纱线绕道,她老婆则站在另一边,伸张着支竹棍,棍头穿着线头,她的竹棍指向哪里,纱线儿就精准地绕道到哪里,纵横交错中,布成网状,以固定双面棉絮,一条棉被就初具雏形了。八叔见我看得入迷,就送个姜糖给我,我向他鞠躬,他就笑笑。弹棉郎抽了一会烟,他老婆吐了一会儿旱烟雾,两人嗬嗬两声,又忙活了。他和老婆,各自推着一个硬木圆盘,好似极重的,他俩左左右右,边边角角,正面反面,全力压磨了千百次棉胚胎,使之平贴、坚实、牢固,至此,一条新棉被工序基本完成。从撕松旧棉胎开始,到弹棉絮、拉线、压磨、告成等工序,看似简单,但做起来却挺费时间,只有熟练的手艺,一天才能弹出一条新棉被。
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三个月后,弹棉郎还一直在文田村干活,放学了,我就往那里跑,听听弹棉弓的音乐声,心里就舒爽极了。弹棉郎力道到位,手艺精致,即便是年代久远的又硬又黑的棉絮,一经他手重新弹制,又洁白柔软如新,让我看得暗暗称奇。
与八叔混熟了,弹棉郎就住在他的横屋间瓦舍,合伙在一起吃饭。八叔年过六旬,身体矮小,仅一米五八,理个平头,至今仍单身。其实他年轻时有过女人,他好酒,也时常醉酒,经常把他老婆打得喊爹叫娘的。有次招工,女人背着他,悄然报名,去松涛水库务工,从此,杳如黄鹤,一去不回,尽管她珠胎暗结。八叔又喝酒,骂那女人没良心。我天天看见他拿条手帕出来,凑近鼻子,闻闻,末了,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樟木箱里,眼角边湿出不易被人觉察的泪痕。我见过那条手帕,绘一图,是黄山悬崖边,斜逸出的一枝老松,苍劲肃穆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弥漫开来,老松旁还有字,是八叔亲手用小针儿绣上去的,曰:无限风光在险峰。八叔说过,他还在另一条绘有圆圆的月亮的手帕上,绣过字,字曰:寂寞嫦娥舒广袖。我和弹棉郎都想看看另外一条手帕,他说,丢了,丢了。其实,那丢了的手帕,是他为他女人绣的字,并送给了她。春节将至,弹棉郎要返回八一农场过年,他父母在那里,临别,弹棉郎买了三斤猪肉送给八叔,八叔感动得流泪,便郑重的将那条私藏多年的手帕,送给他。春节与家人团圆时,弹棉郎的亲家、儿媳妇阿秀的母亲也来欢聚,饭后,阿秀给大家散发姜糖,说是她的母亲做的姜糖,挺好吃的。弹棉郎说了八叔的送帕之事,阿秀看了手帕,直呼八叔绣的字体,漂亮。阿秀母亲看了,也惊讶说,那手绣的字,有温度,真漂亮。关于这个小细节,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到了第二年冬,弹棉郎又来文田村,除了老婆外,还带来儿媳妇阿秀做帮手,当然,吃住都在八叔家,弹棉郎一家三口与八叔相处,倒也其乐融融。阿秀很勤快,手艺也好,弹棉絮如弹钢琴,功夫可以与家翁比肩,她还有一手,乐帮八叔打扫住宅卫生,帮洗被褥,把八叔的房间打理得整整齐齐,香气盈室。八叔一乐,直呼阿秀是她的好闺女,阿秀听了甚乐,弹棉郎夫妻也乐意八叔这样称呼阿秀。可有人看不惯了,放风说,弹棉郎有歪心,说什么他故意让儿媳妇来个“闺女认亲”,其实是看中了八叔的那间百年老宅,企图在八叔身后夺家产。阿秀不与他人争辩,弹棉郎也未说什么,低头在村中继续为他人,弹弹那些又黑又硬的旧棉絮,为村人送上了一条条改换了又脏、又硬、又黑的面孔的新棉被,受到村人啧啧称赞。
秋天过去了,寒冬来了,阿秀为八叔弹了张新棉被,八叔高兴极了,可他却越盖越冷,阿秀慌了,赶紧和弹棉郎送他去医院,一查,他得了风寒症,还查出了绝症晚期。阿秀悄悄在暗角抺泪,哭了一整夜。八叔闹着要回家,阿秀尽了孝心,一路哭,一路送八叔回文田村。我随村人纷纷来探望八叔,弹棉郎和老婆张罗起八叔的后事,有人又叽叽歪歪说鸟话了,弹棉郎夫妇未置一词。
八月十五夜,一轮圆月,高挂椰梢,亮照文田村,显得特别浪漫又多情。可村人没有心情浪漫了,八叔又吐又泻,人也瘦得皮包骨。我看见,躺在床上的他,形容枯槁,令人心痛。他紧握着阿秀的手,说,我要吃姜糖。阿秀从衣兜里拿出姜糖,不经意中还拿出条手帕,手帕上有个月亮、嫦娥,好像还有他熟悉的几个字体。八叔努力的睁开眼睛,想看,却看不清是什么了,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含着姜糖,突然间想对阿秀说句话,可此时的他,已无力气说话了,再也看不清阿秀的模样了。他慢慢的抬起手,想摸摸阿秀的脸,阿秀泪光闪闪,抹了抹,抓住八叔的手,往自己的脸贴了又贴,让八叔摸了又摸。八叔的嘴角微笑了一下,宽心的走了。阿秀惊呼,伏在八叔的身上,大哭:爸爸,爸爸——爸!
版权所有©琼海市人民政府网 主办单位:琼海市人民政府办公室
技术支持:琼海市政务信息管理中心 开发维护:海南信息岛技术服务中心
网站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898-62832261 政府咨询投诉电话:0898-12345 联系邮箱:qhszfxx@163.com
琼公网安备 46900202000032号 政府网站标识码:4690020004 琼ICP备20210005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