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童年的记忆里，姜糖是道长长短短的乡愁，每天上学前，母亲总爱将一块姜糖，送至我的嘴巴里，另外还将二三块姜糖塞进书包里。嘎吱嘎吱地嚼着姜糖，我高高兴兴的上学去。

姜糖是我们家乡一带的一道美味，海南岛四面环海，空气潮湿，特别是琼海，东临南海，台风多，雨水也多，到了夏天，又特别的酷暑，这个时候，吃姜糖驱寒湿，正合时宜，于是，家乡的人便忙于制做起姜糖的活计来。姜糖田是最会熬制姜糖的高手，他本姓王，名广田，自小传承古艺，熬制的姜糖特别香脆，味正，鲜美。据我母亲说，姜糖田家熬制姜糖的手艺，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王家祖上自明初，从福建的甘蔗园村移民于海南，因名生义，甘蔗园村种植的甘蔗，熬制的姜糖，格外受人欢迎。祖上自来琼海定居后，也一直传承着姜糖的古艺，但到了民国时期，王氏家族真正能够传承古法熬制姜糖的，在家乡温泉一带，仅有姜糖田了。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姜糖田身高一米七八，手长脚长，头发半青半白，五五分成，嘴唇左下角边有一红痣，似一伟人。熬制姜糖，首先要选好土姜，以前，乡人常用湖南的怀姜，后来发现岛内的定安姜更好，因为海南地处亚热带，阳光充足，日照时间长，定安处于半山区的丘陵地带，土质有石籽间杂其中，更适宜土姜的生长环境。定安土姜结块虽小，但生辣度比其他产地高，姜皮浑厚，姜丝细腻，香辣宜口。是故，姜糖田常年往定安的龙门集市跑。有一年，放假了，我和他的二儿子一起跟随他去龙门择姜。

到了龙门，人来人往中，姜糖田蹲在姜堆前，一看，二闻，三估重，姜糖田就会知道哪块姜辣度高，哪块姜辣度低，一测一个准。我择几块姜给他，他一看就知道了斤两，笑了，扔掉。选好姜也是需要眼力的，如果没有过十年的择姜历史，要买回两袋好姜，是断不能达到姜糖田的标准的。买回来的新姜，洗净后，白天晒干，晚上又拿出来晒些露水。我不惑，问过姜糖田，为何夜间也凉姜。他说，你小，长大后才明白。到了每月十五夜，月色溶溶，姜糖田又将定安姜拿出来，承天月色，凉吸露水，第二早上，再晒太阳，至晚上，才收姜入库，算是熬制姜糖的第二道工序。

红糖是熬制姜糖的主料，我看到，姜糖田的红糖密封于陶缸里，要熬制新一批姜糖了，他一一将封口的白石灰铲掉，拿出一块块陈年红糖。此陈年红糖是烟塘村人采取原始手工制作的，粘性好，味道甜，经陈年醇化的烟塘红糖，熬制的姜糖更好吃。

夏天的日子很快到了，夏吃姜，夏制姜的时节也开始了忙忙碌碌。每次放学归家，我就到姜糖田家看他熬制姜糖，顺便过回吃姜糖的瘾。红糖在大锅里煮沸了，浓香且甜的雾气和味儿弥漫整个大棚，深深呼吸一下，我的全身神经就酥酥麻麻了一次。姜糖田分派块姜糖给我，我谢过他，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的忙碌。他穿件短衬衣，脖颈绕条红色的长毛巾，站在大灶台旁，持一支长圆条的棒子，不断地搅拌着锅里的红糖水。他的爱人坐在灶前，不断的添些柴火，大灶堂里的旺火，跳出一串串的舌火苗，笑着将一束束暖暖的、热热的光，投射到我身上，我也笑着看看它的逗乐游戏。姜糖田的额头渗出汗珠了，他抬手用红毛巾擦了擦，又忙着搅拌了。这个时候，他爱人将一大筐切碎了的姜丝，投进了滚水的铁锅，姜糖田手持的那条棒子，沾着姜丝和红糖水一团团地旋转着，旋转着。姜糖水渐渐的变成了糖稀，锅底冒着热气儿，姜糖田迅速的铲出糖稀，放进一个大缸里冷却。大概半个小时后，糖稀结成软软绵绵状，轻按上去有了软窝窝。姜糖田将糖稀挖了出来，放在石臼里，抡起根丁字大棒锤，狠狠地砸下。有一个大深窝了，旁侧的爱人马上将挤出窝儿外的糖稀，反手填平。姜糖田又一轮砸下。如此翻填了上百次窝窝，又反复砸下了上百次。他俩配合得很有节奏感，抡大棒锤子的，嗬嗬两声，砸下，翻填窝窝儿的，呼哧两声，彼此精准，彼此触和，如弹钢琴，也似击鼓，让我看到了劳动之美，也欣赏到劳作的艺术之雅。

姜糖的最后工序，是将糖稀从石臼中挖出来，粗拉成手臂般大的条儿。只见姜糖田将糖稀条儿，挂在室外的铁钩上，一切安妥了，他紧紧地抓住糖稀条儿向前拉伸着，在上百次的重新绕钩，再拉拉扯扯中，软糖稀融入了空气，表面出现蜂窝状的气孔，形成了一条条细丝后，姜糖的制作工艺基本上大功告成了。夕阳西下，余辉洒满庭院，也洒满了姜糖田的脸腮，泛起一层玄黄的油质辉光。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显得特别的美，也特别的暖我心窝。拉丝的过程比较繁琐，也消耗了过多力气，而这正是姜糖田传承古艺、熬制姜糖最独特的地方。我始终认为，王氏姜糖的最后味道儿，和很多很多消费者喜欢的理由，一定配得上姜糖田消耗的时间和精力。

姜糖田对我说过，姜，又名“还魂草”，性味辛温，入肺、胃、脾经，止呕，散寒，开痰，好处多多。孔子在《论语》中，言过“不撤姜食”，充分佐证了一年四季孔子从未离姜的生活细节。琼海靠近南海边，空气湿润，有时候又是阴雨连绵，大部分人会浑身黏腻，困乏无力，这是体寒湿气重的表现。一块王氏秘制姜糖入口，辣而不辛，厚实绵密，纯手工的熬制，口感特别的好，两个姜糖下肚，毛细血管便悄然舒张开来，微汗出现了，周身便有了舒泰，若是风寒感冒了，多吃几块姜糖，也会慢慢的好起来的。华侨离开故乡几十年，回来寻根问祖，吃块姜糖田以古方秘制的姜糖，成为了他们的一道道乡愁；离开故乡前夕，拎一两包姜糖重返南洋，便成为了他们的最爱，和辩认乡土的路标。可最让姜糖田担心的是，如今冒仿的手工姜糖产品遍地开花，商家明售的所谓手工姜糖，其实大都是机制的姜糖，乡愁离开了手工的温度，失却了独特的味道，失望也就越来越大。姜糖田心怵了：下一次回乡，华侨们还能吃到真正的手工古制姜糖吗？

在我们家乡一带，许多人的童年集体记忆，是与吃姜糖发生粘连的，也是非常难忘的。我和母亲都爱吃姜糖，2012年秋月，母亲在重病卧床期间，手脚冰凉，食欲不振，我天天将一块块姜糖送到她的嘴里，她嚼着姜糖，说，真甜。若干天过去了，母亲的身体也有了点好转。又过了一段时日，冬天来了，反转的剧本也来了，我刚送块姜糖给母亲，她就闭嘴，也闭眼了。倒是在昨晚的梦中，我又重返童年的家乡，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在村口，母亲送块姜糖给我，我跳着，我嚼着嘎吱嘎吱的姜糖，心里甜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