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祖君

辛丑牛年，我在农村老家过大年。

多年前的一个正月初一，全家人一起吃过年饭之后，母亲挑着一担年前就准备好的青草料，外加一大捆蔗叶，去喂牛，走前还特意包上两块炖熟的五花肉。我好生奇怪：喂牛为何要带去五花肉？带着疑问，我就跟着母亲前去看个究竟。

在屋后的麻竹旁，只见母亲用蔗叶裹着五花肉送到母牛的嘴边，母牛张开嘴巴，温温存存地咀嚼包裹着五花肉的特殊草料，不时轻摇尾巴，似乎向主人致谢。待母牛咽下第一撮草料后，母亲又用同样的方法把草料递送到母牛嘴边……我不解地问母亲：“水牛不是吃青草的吗？为何要喂它五花肉？”母亲回答说：“母牛一年四季辛勤劳作，今天过大年，咱们也应当犒劳犒劳一下母牛呀！”语出平淡而又入情入理。我从母亲朴素的语言中领悟了人世间一种最淳朴的母爱。

家乡远离市井，村子周遭都是沟壑，先祖迁居这里已有300多年的历史。300多年来，一代一代的农人在那里垦荒耕田，水牛是必不可少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工具。因此，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水牛。自记事起，我就觉得水牛在春节前后是最繁忙最辛苦的时候，刚收割完晚造水稻，水牛就要在凛冽的寒风中劳作了。都说山埇田难以耕作，一点不假。水埇田排灌不畅，长年积水，多为“深湴”田，水牛在凛冽的寒风中，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浸泡及腹部的田地里艰难跋涉。待犁一遍带稻梗头的田地后，村民又将牛轭套在水牛脖子上，换上铁耙，将第一次犁完形成垄状的田地拉平。整个冬天，水牛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在水田里浸泡并用力拉犁拖耙，待备耕完水田后，又要迎来春种花生、番薯的备耕了，这一次虽然是在坡地上耕作，但同样不轻松，需要多次的犁地拉平，起垄开沟。多年下来，村民总结出一条经验，家里饲养一头会耕地的水牛，冬种春耕就能轻松许多。

家乡人养牛是耕地的需要，水牛吃草量大，生产的牛粪也多，可为水稻、花生、番薯、蔬菜等农作物提供有机肥料。同时，成熟的母牛每年可产一头小牛，饲养一年多后，可以卖出好价钱，也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因此，耕牛成为农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家里人为饲养与保护耕牛，宁愿付出很多的精力。伯父曾经多次给我讲过祖上的故事。由于耕牛比较贵重，盗牛贼常惦记着村民养的耕牛。为了防盗牛贼，家里的牛棚是用木材搭建的，为榫卯结构，只有家里人才知道牛棚的门户机关在哪里，掌握好牛棚的开门机关，才可以顺利打开牛棚。解放前的一个晚上，家里饲养的耕牛被盗牛贼盯上，几个盗牛贼趁夜黑风高将家里的3头水牛偷走。曾祖父与祖父沿着山路寻找，天亮前在小墟镇旁的山坡上发现家里的3头水牛。曾祖父一边牵着水牛，一边咒骂盗牛贼，发泄心里的气愤。后来，家里的亲戚也赶来，看到追回被偷的水牛，便安慰曾祖父说：“很可能是天亮了，盗牛贼害怕被人发现，无法赶路了，说不定带枪的盗牛贼还藏在附近的山里，赶紧将牛牵回家吧。”由于天亮的原因，家里的人与牛才逃过一劫。有些盗牛贼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牛，做法与土匪无异。一年冬天，村里几户人家一起将牛赶进附近的山里饲养，盗牛贼发现后，扛着火药枪来抢夺。一位村民跑回村里报信，十几位村民兄弟扛着火药枪就往山里赶，在山里连续放了十几次枪，才震慑吓跑了盗牛贼。从此以后，村里耕牛被偷的现象才逐渐减少。

我上学后，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陪水牛度过的。山坡上、水沟边、小溪旁，我一边牧牛一边看书学习，享用乡间安静的时光。在那里，我先后阅读了古代名著《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记得一年寒假，我的好朋友王小明借给我梁羽生先生的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动人的情节让我爱不释手，沉浸其中，忘了周遭，把水牛丢在山丘上很久。时隔三十多年，至今仍然不忘。

改革开放后，村民养的水牛属于私人所有，家乡人养牛的积极性也更高了。养母牛生产出售小牛成为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也经常发现牛贩子在村里走动看牛，在田间地头讲价还价，许多外面的经济信息都是牛贩子传送过来的。一年端午节，刚好外祖父来家里，母亲包粽子，父亲炒几个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端午节。一位牛贩子来村里，看到家里的小母牛，出了个好价钱，父亲心里虽有不舍，但为了应付家里的生产生活开销，还是将小水牛出售了。在我读初三的时候，父亲到堂姐家附近的农场买回一头母牛与两头小母牛。刚买回家时，村里人看到这3头水牛，都摇头说，这几头牛这么瘦，皮包骨的，毛色赤红赤红的，能卖出本钱吗？母亲也埋怨父亲买回的水牛这么瘦弱。好在家乡田野水草充足肥美，在母亲精心照料之下，过了两个多月，水牛长膘了，喂饱草料再往水库里一泡，水牛的本色出来了，皮肤黝黑，饱满光亮，毛色温润，后来也卖出了好价钱。

如今，村里没有人饲养水牛了，田地也由手扶机械进行耕作，也难于看到过去春节过后充满泥土芳香、人与牛合力劳作的春耕图了。单位常在固定时间加班，同事们在点外卖快餐时，有的点牛肉汤，有的点牛腩饭，有的点尖椒炒牛肉，而我一次也没有点过与牛肉有关的外卖，时间久了，同事们也觉得我不喜欢吃牛肉，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对牛有特殊的情感与认识。

在中学课本里，读到鲁迅先生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后来参加工作，也知道国家民政部对民政工作做出杰出贡献的工作人员颁发“孺子牛奖”；在报纸与电视上，也看到深圳市委大门前有一尊名为拓荒牛的雕塑；在单位，领导也将默默无闻努力工作的老同志称为“老黄牛”，这是对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精神的褒奖。今年初春，又在媒体上看到孺子牛有为民服务精神、拓荒牛有创新发展精神、老黄牛有艰苦奋斗精神的说法。原来，牛有不平凡的气质与精神。今年是牛年，我更应该发扬老黄牛精神，“老牛明知夕阳短，不待扬鞭自奋蹄”，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努力拼搏，力争牛年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