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王

发布日期:2021-02-22 来源: 分享到:
微信
X
【字体:  

◆ 王路生


风筝王第一次放飞他精心手工制作的风筝,刚放至半空,一阵劲风吹来,风筝断线了,恹恹蔫蔫的掉到白石岭那边的深沟沟,没了踪影。他并不气馁,重新看风向,增加了竹丝线的柔和度,经过十余次试飞,终于取得了成功。因为他放飞的风筝,常挂在空中一二个月依然高高飘扬,羡煞旁人,“风筝王”之名由此名副其实,天下闻名。

风筝王真名王殿堂,是文田村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成名的风筝之王。关于他的传说,众家都有所描述,我也听我父亲说过。他最著名的放风筝的故事,在众口相传中,已成为了经典,娓娓道来中,至今仍脍炙人口。

按王氏辈份,我应该称他为殿堂公。到了1970年代,殿堂公五十余岁,正在人生最巅峰的时期。他面相饱满,浓眉大眼,鱼尾纹长期驻扎于眼角两边。我见那鱼尾纹从未说话,就朝它笑笑,我一笑,堂公也笑,鱼尾纹就翘翘尾巴,企图把堂公的声音压低三分,可身材高大的堂公,声若洪钟,早已把鱼尾纹的歪心打得七零八落,老老实实了。堂公的双拇指,居然特别粗壮,如两截浑圆的山芭蕉,指甲也丰饶,厚实且长,曾不经意间扎过我的手,让我麻痛了半天。村人说,堂公此一时期的制作风筝的手艺,更加水到渠成,老道圆熟,倒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夏季到了,海南的天气,时而凉风爽爽,时而酷暑连连,田里的水稻尚未成熟,有了农闲,风筝王堂公就摆弄起自己的绝活。他早起,后腰扎一把长刀,戴顶草帽,叼着烟儿,铿铿锵锵的步行到白石岭。待到日头落山了,便见他扛着一捆十几管的山竹,回到家里。几口米饭下肚,涨了肚皮,也涨出个月亮,悄悄的窥视着他。他叫月亮的余光罩着他,也叫我坐在庭院中帮他削竹皮。我一刀下去,竹身卷起了屑皮,咝,咝,咝,声声入耳,听下去是一阵子的疙疙瘩瘩,肌肉长毛般,有点不舒服,也不习惯了。风筝王则不管我的活计,低头哗哗的破竹膛,削竹片。我特别爱看他削细薄的竹片。他右手手持一把短肉刀,刃口白晃晃的,拇指套入一短圈竹板指,左手拿来竹片,右手的短刀正身咣的一声,碰了竹片横截面,看得精准了,刃口对着向竹片横截面,对半的用力一扎。竹片很听话的裂开两片了,他的刀刃则向裂口继续推进。左手在助推中,右手也不闲着,裂开两半的篾片一分二,上卷片趴在板指上徐徐跃过,下卷片在食指下方躲躲闪闪扑向前方,兴奋的抛出半个弧度,与上卷片儿展开了互动环节,轻盈的跳起了双人舞。风筝王的削篾片动作,双手协调,精准,圆熟,既有节奏感的轻巧,也有仪式感的庄重。溶溶月色中,他的动作,他的神态,与天上的月亮一样的柔情,别样的优雅,让我深深地感受到风筝王的内敛之美,愉悦之美,和谐之美。

夜已深,月挂中天,我为风筝王泡茶,敬茶。他呷了三口,又忙开了。每条篾片,削了又削,细中又细,如铁丝,柔软,圆润。一米余长的圆筒山竹,经风筝王的巧手抽丝剥茧,把弄转盘,细如铁丝的竹丝线便完成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看见风筝王拿出一团竹丝线浸泡于山沟水中,第二个星期天,又见他将一团竹丝线泡在山柚油的陶缸中。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小环节,都是为了增强竹丝线的揉性和耐力,及防暴晒、防雨蚀的功能。该是手制风筝的伞型身了,风筝王将削晒近八成熟的薄竹篾片,纵过来,横过去,每纵横一次,双手便翘起风筝胚胎,用四指反扣一下篾片,周而复始,互为交织,环环相扣。密密麻麻的篾片终于连成一个整体,伸下去的尾巴段来了个狗尾草状,一片片揉软的篾片,疏松开散了半个弧扇形,如孔雀开屏,煞是好看。伞形设计的风筝头部,吊出个小环圈,风筝王说,这是扣结风筝竹丝线的扣子门,要放风筝了,才扣上竹丝线。至此,风筝王暂停了下来,吸支烟,又喝杯茶,喷个舒心的烟圈儿,绕过头顶,企图向我放毒,凉风一吹,救了我一命。风筝王咂咂嘴巴,汲干茶渍,低头用一节小竹铲儿,扣在篾网行上,右手持一节木锤子,敲击一下竹铲,网行上的篾片,就往下缩身,再敲击,再缩身,每一行的网篾片,密度更密实了,使风筝关键部位扎得更夯实更牢靠。慢工出细活,这回,我亲眼所见,证实了风筝王真的不是徒有虚名的。但我还是有点好奇,用布尺一丈量,此风筝头部左右两边斜长各一米八,中心最宽一米五,尾部全长三米三,风筝尾由上部向下部渐溜肩,溜至尾巴底越小,一量,也有五十五公分宽。完成了风筝的伞型身的制作,还要涂上灰蓝的底漆,再手绘上只大蜻蜓的眼睛。红外圈、黄中圈、蓝内圈的眼睛,好似要脱了眼眶般,让我见之,真想伸出手去接住,生动,传神。那尾巴的色彩,红蓝绿紫,互为环扣,既浪漫滑稽,又可爱可亲,尽显风筝王手艺的匠心独运,以及民间彩绘艺术的写意之高雅。

风筝王与我相约,决定农历五月初五,以放风筝的别样方式,纪念伟大的诗人屈原。上午九点,风筝王穿条黑色中山装,用山柚油渣清洗了头发,再用梳子一刷头部,连续向后滑溜下去。怪了,他的毛发变得更柔和,更黑亮了,人也比以前出彩了许多,完全是如今的流量明星出场的气势。拥挤的人群如听到炸雷般,闪出了一宽畅的人道,风筝王神彩奕奕,迈着铿锵的步子,挺直身子,向百余米的文田村野外走去。我紧跟他身后,似个保镖,尽管我是瘦肉骨架,却也自有个书生气场,人人见之,没有恭敬,只有羡慕,够了。

村中的殿字辈三公、四公、五公、六公,还有我叫不出的什么公、什么婆,已恭候在野外的宽场坪上。风筝王一一与他们握过手,彼此抱拳作礼,祈祷放风筝顺山顺水,大吉大利。四五百人的文田村民众和海外乡亲,都一齐到案,翘首以望这个百年来的文化民俗的闪亮开场。

这一天,晴空万里,白云翔动,蓝天柔和,凉风习习,正是放风筝的绝妙时机。我抬手看表,九点钟的时辰到了,但并未听到风筝王的执行令。众惑,他解惑,说,子鼠寅卯,现风向右,有蛮力,待向左,才借得巧力,再等一刻风转向,再看吧。风筝王神闲气定,抽起了烟儿,一阵猛抽,满腮鼓涨,雾气在嘴巴里打滚了,他并不焦急,双眼望天,眼睛眨了下,喷出雾气,双手轻摸头发,用掌心悄然抹过,焕出新一轮的光晕。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迈出铿锵的步子,大吼一声,时辰到了,声如雷,惊四座。他走到供案长桌前,敬香,敬酒,然后,三跪九叩,口念,今日放风筝,祈大吉大利,平民平安。供桌上的香蕉、苹果、甘蔗,全不认识我,但我认得它们。风筝王洒了三杯酒,待酒注入了土地,说,阿狗,阿秀,放马!

阿狗、阿秀得令,叮嘱手下六人,手持大风筝向前方助跑。风扬起了,我的眼神也跟着扬起了。此时的风筝王徐徐抬头,大风筝徐徐上升,在半空中打着旋转圈。风筝王手持竹丝线,每放高一米线儿,就不停地翻结着手线尾巴的接线扣子。阿秀阿狗一边送来一节节竹丝线,风筝王一边扣结着每一条新的竹丝线,并同时撑稳拉牢左手中的长竹丝线。翻结倒扣了一百零八节的新竹丝线,大风筝已升至百余米的高空,头部像是紧紧地贴在蓝天的眉毛间了。只见风筝的尾巴在摇摇摆摆,那双蜻蜓眼睛似向我们挤挤眼,与我们搞笑似的。风筝王将手头线儿扣紧在野外坪上的一棵荔枝树杈上,然后,向天空叩拜,众乡亲在他的指令引导下,也纷纷向空中叩拜。至此,放风筝祭屈原仪式才正式结束。

就这样,这只特大风筝一直在空中浮荡至农历七月十五,才真正结束了它的“航飞”归期。尽管在此期间,有大风,有劲风,有烈日暴晒,也有暴雨倾盆,但大风筝固如磐石,风雨无阻,在高空中展示着它的独特之美,也彰显了风筝王一生的手工技艺和匠心独运,以及由此而催生的神奇力道和薪火相传的民俗精神。

文田村这个放大风筝之习俗,历经几十年,依旧薪火相传,特别是村里的华侨回乡,必向风筝王买只风筝,或与老父老母一起放风筝,或与侄子们放风筝,风筝也成为了他们心中的乡愁。那年的清明,华侨王启业大伯从马来西亚回乡探母,他老母已百岁,坐在轮椅上。为了重圆旧梦,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在旷野上放风筝。他记得,他童年时,坐在摇车上,母亲系着风筝线,为他放风筝,如今,母亲老了,他反哺母爱,重叙乡愁。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我和风筝王坐在村口,分享难得的一份闲情。启业伯推着母亲,慢慢回村,他母亲摞紧了手中的风筝线儿,头顶上空的风筝,亲情依依,互为牵挂。这对母子在晚照中,显得特别的浪漫,特别的温馨。启业伯说,我不论走多远,永远是母亲手中的宝贝。

至本世纪初,文田村里演唱的风筝的乡愁歌,还继续唱着。那年五月初五之夜,风筝王放飞了他一生最后一只大风筝,也随着大诗人屈原的魂魄,离开了这个鲜活的世界,也离开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视线,他的精湛手艺,随着他的离世而成为了夕阳西下的绝响。尽管如此,一辈子的时光过去了,但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独创的那个著名故事,却一直流传至今。

1931年5月1日,万泉河畔,凤凰花开,喜气洋洋,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军特务连(即:红色娘子军连)在内园村成立,威震琼崖,驻扎琼崖重镇中原市的乐会县国民党“剿共”总指挥陈贵苑,带领几百名民团武装企图扑灭革命火种。6月27日早,陈贵苑带领民团人马,兵分两路向苏区扑来,情况万分危急。陈贵苑在行前狂叫:兄弟们,冲啊,娘子军个个漂亮,谁抓到归谁。团丁们一听,更加疯狂了。

阿狗在中原得知此消息后,立马赶回村里向风筝王报告,村中也有亲友参加了娘子军队伍,但苏区的娘子军并未及时得到情报,众人纷纷向风筝王献计,风筝王却不慌不忙,眉毛一挑,丢下句让大家失望的话,他说,今天,我要与阿狗去白石岭放风筝。村人不惑,他不再解释,与阿狗骑单车出发了。到了白石岭脚下,弃车登山,不到二十分钟,便登上了白石岭的最高峰。风筝王极目西南,远山如黛,凉爽的大风正滚向西南方向,一阵又一阵的呼呼狂奔。天助我也,风筝王说了这句话后,令阿狗拉开风筝竹丝线,他一扬风筝,大风裹着风筝直呼呼的飘上了蓝天。阿狗心生闷事,暗骂风筝王不干正事,只顾个人闲事。本来阿狗是不想与风筝王来的,但他碍于情面,应承了下来。让阿狗更感意外的是,他看到,风筝王双手拇指的指甲长得疯狂而尖利,刚才,不经意间,曾轻轻的划伤了他的手。风筝在高空中继续飞扬,扣结了近千支竹丝线,风筝王看到一股股强劲的大风正向他们袭来,阿狗怕他失足,大叫,不好,风筝王则笑笑,道,妙极了。接着风筝王的下个动作,让阿狗惊呆了:风筝王双拇指同时发力,掐断了手中的竹丝线,飞翔于高空中的那只风筝,如箭般的向西南方向狂奔而去,直至飘落下青黛色的山峦,风筝王才慢慢下山。阿狗满脸疑惑,不解。

1950年,海南岛全境解放。有一天,风筝王手拿一只大风筝上海口,第三天又拿大风筝回到村里,脸上写满了自豪与骄傲的笑容。阿狗问他,上海口干嘛了?风筝王摇摇头,什么都不说。阿狗认为,风筝王与他有隔心了。晚上,风筝王邀请他喝酒,同来的还有阿秀。阿秀在红色娘子军成立后,就投奔苏区,参加了琼崖纵队,成为了一名英勇善战、屡建功勋的战士。喝酒中,阿秀说,殿堂公,你在白石岭放走的那只风筝,妙极了,我在阳江苏区捡到了风筝,什么都明白了,你的手艺不但精湛,有温度,更有神机妙算,高,实在是高!风筝王说,阿秀,你喝高了,你醉了。阿狗说,他没醉,他没醉。其实是阿狗,真的,醉了。

时光又过去了三个月,某一天,冯白驹来到了文田村,向风筝王送上他和风筝王站在海口五公祠前的一张合影照片。众人围了过来,一看,只见浓眉的殿堂公笑得非常灿烂,手中的风筝也似微笑着,冯白驹向他伸出大拇指,殿堂公也伸出了大拇指,嘻嘻哈哈的拍下了经典的瞬间。照片的背面,有冯白驹亲手题签的四句打油诗,众人争睹,大惊。

诗曰:

妙手扎风筝,秘传情报通。

活捉陈贵苑,幕后建奇功。


网站地图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琼海市人民政府网 主办单位:琼海市人民政府办公室

技术支持:琼海市政务信息管理中心 开发维护:海南信息岛技术服务中心

网站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898-62832261 政府咨询投诉电话:0898-12345  联系邮箱:qhszfxx@163.com

琼公网安备 46900202000032号  政府网站标识码:4690020004 琼ICP备20210005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