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天灯高本姓王，名酒高，琼海县温泉公社官塘岭村人，因他父亲好吃酒，他满月时，他母亲叫老父为他起名，老父正在吃酒，喝高了，在醉意朦胧中，便给他起名为“王酒高”。他少时聪慧，常跟同伴王友友学做弹弓，打鸟，也学做风筝、做天灯，历经几年时间的把弄和摸索，他做弹弓、风筝、天灯确有自己的一套独创的本领。关于他的过往故事，他从未与别人提起，乡人只是略知他的一二，农闲时节，他特别爱放天灯，故乡人称他为“天灯高”。

我认识他的时候，已是一九七三年后的事情了。那年的第十四号强台风正面袭击琼海，我家两间老宅倒塌，只好暂时寄居在官塘岭村的表哥琼茂的家。恰巧的是，天灯高的家与表哥的家相邻不到九米，因此，两家人常来常往，亲如一家。那时的他，年近六旬，冬瓜脸，板寸头，鹰勾鼻，眼光清亮。我初次见到他，他没有说话，有点惊讶的干瞪眼，仔细的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个大盗似的。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不苟言笑，深藏不露，充满了神秘感。后来，与他熟悉了，他说，我若贴上胡须，再戴着眼镜，真像日本人什么郎进二。我倒吓了一跳，后又与他争辩说，我是中国人，我不是日本人。他不再与我说什么话了，只是诡异地微笑。

天灯高喜在晚上放天灯，每年农历七月，他就忙于做天灯。别人做小型天灯（十余张白皱纸）是一天做一盏，放一盏，天灯高是连续十天做五盏，做好后先存放好，然后择机，放天灯。他做的天灯非常特别，天灯吊放鞭炮的沿帮带，别人爱用铁丝线圈成，再糊上白皱纸包好，他认为，铁丝线会加重天灯负担，天灯负重大了，升不高，也航行不远。他采用什么呢，山中的白藤。砍来的山藤，剥皮，泡水，晒干，绞揉，经过这四个环节，白藤的饱和度、揉和度、耐力度都达到了最佳。

天灯高说过，“火鸡”（放天灯的助燃物）的选择也是非常重要的。旧时，常用“万州纸”作助燃物，此纸耐火力，没黑烟，吸油性特别强，点燃后可持续五六个钟头。这种纸是安徽宣纸系列中最难用手撕开的一种特殊类型纸，将此纸泡花生油一天，第二天晒干后又泡花生油里，如此往复，作助燃物非常棒，但成本高，平常人家受用不起，因此，农村人放天灯，常使用廉价卫生纸泡煤油后，直接当“火鸡”，但时间短，航程也短。天灯高心生一计，智高一筹，他进山捡回一大袋的山海棠仁，暴晒三天后，用细铁丝一个个穿过海棠仁，再叠上三五层（视天灯大小而定），然后用铁丝纵横扎紧扎实。此方法既节约成本，又能续远航程，特别棒。别人为省力省事，爱做平顶的天灯，但升高过程中受阻。天灯高抛弃此手法，专伺尖顶天灯，此灯起跳力猛，容易升高，但费时费力，不易做出既符合浮力学要求，又适合海南气候条件，容易升高的好天灯。技高一筹的名号，天灯高是承受得起的，也是名副其实的。然而，最让我叹服的是，天灯高于一九七六年十月亲手制作，并指导成功燃放的百盏连环套天灯，我个人至今仍认为，这应该是海南民俗盛典中，最值得铭记的一页闪光的历史。

那天，夕阳刚刚隐去，万泉河官塘段的河滩就热闹了起来，人们奔走相告，晚上的百盏连环套天灯的大典即将揭幕。我也早早来到这里，翘首以盼着一个民俗的隆重上演。天灯高正在来回穿梭于现场，他告诉我，眼前的百盏天灯横躺于河摊上，组成了一条巨龙，前头的天灯最大，花了三百张白皱纸糊成，后尾的天灯花了十余张白皱纸，每盏天灯已摆弄好各个环节，包括海棠仁扎牢了没有，鞭炮的引燃线与香线的接驳是否顺溜，等等，天灯高都一一过问，让手下逐项落实好。

那天晚上的天灯高，精神焕发，笑容满脸，这是他时隔三十三年后，第二次指挥燃放百盏连环套天灯，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必须抓好抓实各个细节，才能确保顺遂。夜九点，起风了，正是燃放天灯的重要时刻，天灯高一声令下，三百余人扶助着连环套天灯，走近火鸡点燃的篝火点。人声沸腾了，巨龙在黑红相驳间浮游着，所有人都托举着一盏盏天灯，在天灯高的统一命令声中，大家先点燃起各盏天灯上连结鞭炮的延时香线，接着慢慢按低天灯，让“火鸡”助燃成功，全场一片红红艳艳，掌声如潮。这时候，我看到天灯高赶紧跑至前头，指导托举第一盏天灯的人松开手，第二盏的也松开了手，接着第三盏……不间断的松手，飘浮在半空中的天灯群越燃越旺，浮力充足，如此循环反复中，最后一盏天灯，也飘浮在空中了。成功了，大地一片欢腾。连结成一条龙般的连环套的天灯，在徐徐的升空中，在巨大的黑色天幕上，那巨龙般的天灯，既雄浑壮观，又吉祥如意，既异常震撼，又精彩纷呈，随着空中的一个个火光闪烁点的出现，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响起了，噼啪噼啪，此起彼落，声声入耳。天灯高笑了，我也笑了，在场观看天灯的所有人，都笑得蹦跳了起来。他们啧啧称赞，天灯高的手艺和指挥能力，实在是高！

经此一遭，天灯高声名价响，闻名乡里，每逢农历七夕，村里或其他地区的华侨纷纷回来，为的是一睹天灯高燃放天灯的艺术。他们言，他们小时候也放过天灯，天灯是他们在外劳作之余缅怀家乡、思念亲友、凝聚乡情、辩认家乡的路标，也是他们最大的乡愁。一盏盏天灯在空中飘浮，就像是他们凝视故土、绽放爱乡情怀的重要见证。到了一九八O年春，天灯高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做天灯时手脚也不利索了，闲时，他就喝咖啡。我偶尔也到表哥家见见他，他明显的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眼晴也凹陷了，但他行走硬朗，说话声大，能吃大块肥肉。他的童年伙伴王友友也常常回来与他欢聚，友友是个老干部，早年参加了琼崖纵队，正是因为他俩的重逢相会，我才知道了抗战时期天灯高智送情报、助我琼崖纵队歼灭日军的一段传奇故事。

一九四三年秋，海南抗战进入高潮，琼崖纵队领导各地人民群众，纷纷行动起来，奋起打击日本侵略者。嘉积成为日军据点后，本田郎进二是日军驻嘉积的最高司令官，此鬼子经常率队进犯我苏区，或进村抢劫物资、强奸妇女，无恶不做。他听说天灯高善放天灯，为庆祝他六十岁生日，他命令天灯高燃放百盏连环套天灯助喜。天灯高坚决不从，他以杀死全村人为要挟，无奈之下，天灯高来了个权宜之计。本田郎进二生日当天，气势汹汹率日本鬼仔队一行三十余人，来到官塘岭村。谁料到，他们刚进村，就进入了我琼崖纵队第二中队的伏击圈。打，狠狠地打！王友友一声令下，枪声四起，爆炸声一环紧扣一环，杀得敌军喊爹叫娘，四处逃窜。本田郎进二万万没有想到我方会出此一招，他咬牙切齿，气急败坏，高喊着呀哥稀，呀哥稀切切喳。仓皇逃窜中，他企图找准一个突围口逃回嘉积，谁料正好钻进了天灯高率队的伏击圈。一番枪战，本田郎进二被击毙，其他鬼子也被我军全歼，取得官塘之战的全面胜利。

原来，天灯高于前天中午，悄悄地放了一盏没有点燃“火鸡”的小天灯，那天气温特别高，且四面没有一丝风，而这正是放“三北荫”（海南话，高温天气的意思）天灯的绝妙时机。天灯巧借空气浮力，慢慢起飞，慢慢向阳江东四区的方向移动，降落在离官塘岭十余公里的东四区，这东四区正是王友友当中队长的琼崖纵队第二中队驻扎地点。天灯在此地降落后，王友友立刻明白了什么，他招呼队伍立即前往官塘岭潜伏，等待时机歼敌。

早在抗战初期，王友友就与天灯高约定了互通特殊情报的方法，如日军要进官塘岭扫荡，立即在此之前看天、望风，择机放一盏没有点燃“火鸡”的天灯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