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邦盈

一

李梅的摩托嘟嘟嘟地拐入村路，轮子的速度也减了下来。这个杨浩也真是不记事，开水明明已经装在瓶子里面了，他就是不记得拿，早餐吃了两个番薯，叫他在家他就不在家，干了一会儿活就喊渴。

不是下地、收工的时间，村路上很静，没行人。李梅好远就看见爱妹婆正在很吃力地把一支椰子叶往路边拖。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要把一支刚掉下来的椰子叶从路面上拖到路边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李梅不想停下来帮一把，那是闲事，跟自己无关的事。想不到爱妹婆竟然身子一斜就倒了下去。也许是她用力太猛，也许是路边太不平。李梅怕了，急忙把摩托停了下来，然后走过去扶。其实不好扶，人活着，还“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但是坐不了，更不要说站起来。天啊，额头上都磕出血来了。

“爱妹婆，你——”

爱妹婆不说话，只是又“哎哟”了一声，然后就无声地侧着身子躺了下去。情况紧急了，李梅急忙掏出手机拨打，可能是太紧张了，拨了好几次才拨对了李刚的电话，谁知接机的是他老婆许小红。

李梅犹豫了一下，说：“喂，喂，小红嫂你妈摔倒了。”

“好好好。”

李梅怕了。怎么这样呢，讨厌是讨厌，婆婆摔倒了总应该关心一下呀，怎么还幸灾乐祸呢。

是不是她在跟别人说话呢？李梅迟疑了一会，又打，又不接，就又打。这一回终于接了。这一回接电话的是李刚，李刚一听就问：“啊？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实际上赶来的是许小红。

“刚哥呢？”

“他要等人。怎么回事？”许小红“啪”的一声把摩托车支架一踢，停下就问。

“她拖椰子叶，可能用力过猛可能绊到什么了就摔倒了。”

许小红并没有急着走过去把婆婆扶起来，也没有问婆婆是怎么摔倒的，摔得怎么样，而是问李梅：“怎么样？怎么回事？”

“我回来取水，看到她在拖一支椰子叶，拖着拖着就摔倒了。”

许小红倒是比较冷静，脸上也没有出现慌张或者愤怒的表情，而是抬起头来往椰子树上看了一下，又往不远处李梅的摩托车看了一下，然后招手把李梅叫过来，问：“李梅，是不是你把她撞了？”

“什么？”李梅一听都吓了一跳，“没有啊。”

“有谁看到吗？”

“我看到呀。”

“我是问是不是有人看到不是你撞的？”

“没有啊。”

“那你怎么说不是你撞的呢？”

“小红嫂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是见到她扑倒了好心才打电话通知你的呀。”

“她什么时候都扫路，拖椰子叶，但是都没有摔倒过呀。”

“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撞的？”

“不是你撞是谁撞？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许小红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了。爱妹婆显然也听到了，把一只手无力地举起来摇了摇。

“你问你妈啰。”李梅说。

“我问她干什么，我就问你呀。她都痴呆了知道不？”

“我不是说我回来取水吗？”

“取什么是你的事，你就说你是怎么撞的就对了。”

“小红嫂，你——”

“告诉你，你再不说我就报警了。”

“报呀，不是我撞就不是我撞。”

“我报啊？”

“你报啊。你不报我就要报了。”

“什么？你报什么案？”

“我报你冤枉我。”

许小红不说了，她真的拿起手机报警了。公安的动作也蛮快，不久就来了辆警车两个干警。

听了两个女人的话，又问了躺在地上的阿婆，一个警察说：“不会是她撞的。阿婆离路面好远，她不可能把人撞飞这么远。阿婆也说不是她撞的。”

许小红听了还不服，说：“不是她撞也是她的错。这两棵椰子树是她家的，椰子叶是从她家的树上掉下来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警察说，“我不确定椰子树是谁的，但是树并不是人，椰子叶枯黄了自己掉下来，那是自然现象。”

“你们还是赶紧把阿婆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另一个警察对许小红说。

警察走了，李梅也走了，李刚也赶回来了。李刚蹲在母亲的身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然后说：“怎么办，赶快送医院吧。”

“多少岁了，受得了医院折腾吗？”

“怎么都得送医院检查一下呀，说不定骨头都折了。”

“检查可以，但不能住院。”

二

医生对爱妹婆的检查是非常认真的，摸摸看看问问听听，爱妹婆还没开口许小红就抢着回答了，其实她的回答该详的不详该略的不略。

“老都不知老，去扫路，怎么骂她都要扫。一条路好长好长，从村里到连接公路。吃饱了没事可干，一村人都走，就她一个人去扫。”

“阿嫂啊阿婆这是做好事呀。”

“做好事？这回可好了，都扫成这样了。”

“怎么——”

“她看到掉在路上的椰子叶，就拖，结果就摔倒了。”

“哦。”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是手骨折了，在手腕那里。再就是贫血。

“阿婆的情况比较严重，还是住院治疗吧。”

“八十多岁的人了还住什么院，回家捡草药治疗好了。贫血了就多吃碗饭。”

“可是——”

“可是什么？”许小红一下就打断了男人的话，说，“你有多少钱？你请谁照顾？”

爱妹婆回家了，村里很多人都来看望，都说了爱妹婆很多的好话。李梅两公婆也来，还拎了几支香蕉几个鸡蛋。爱妹婆非常感动，看着村里人一张张热情的脸，听着大家一句句表扬的话，她都流下眼泪了。她也觉得自己还有用，老了去不了田园，家里又没有事干，走走动动扫扫村路，谁见了都称赞表扬，没人看见心里也高兴。四个女儿都翅膀长硬飞走了，儿子媳妇上市做生意，把别人的菜卖给别人，两个孙都上了中学。不足的是男人走得早。

李梅两公婆都来，许小红确实是有点惊讶，别人来只是带着一张嘴，他们来还拎了礼物，可以了。李梅的男人是跛脚，走路一拐一拐的，孩子都十岁了说话还不清不楚，只有李梅脚手没问题。实际上李梅两公婆来之前是有点争议的，李梅说不想去看，她小红有点狠，口气大，谁她都敢骂。男人杨旭说应该去，怎么说都是一村人，刚哥也不错，是村民小组组长，以后有事也好讲话，那两棵椰子树要不是他刚哥同意把路修弯点，那树早就砍了。

“刚哥，我娘家不远的东坡有一个接骨医生很不错，用草药，也不乱收钱。”李梅说。

“那好呀。你去把他叫来啰。”刚哥还没有表态许小红就说话了。

“他不来，他老了，哪里都不去。要看必须亲自上门去。”

“那好吧，明天去。我让李刚开三轮车去，你带路。”

爱妹婆的治疗还是顺利的。那位老草医看过一回之后就不需要再去，只是刚哥隔三差五的去取一回药。当然治疗得需要时间，三个多月了还没有完全康复。实际上也就是说，杨李村这条村路已经三个多月没人打扫了。这条路以前一直是土路，风来尘土飞雨来路泥泞，三年前，为了大家出行方便，政府出钱修成了水泥路。排场的水泥路现在非常脏，都可以用惨不忍睹这个词来形容了。两旁都有树，枯枝败叶总得落，人来人往的，薄膜袋烟屁股包装盒香蕉皮糖果纸等等，没用的东西总得扔，还有牛羊呢。村里有两户养牛两户养羊，牛羊都不讲卫生，把屎尿拉到路上也是正常的。

一天，市上的几位领导坐车从这里路过，不知为什么就突然让车停了下来，几个人就顺着路往里面走，后来就把所见所闻告诉了镇上，说是要好好整治整治，还问这个村的村民小组组长是谁。当天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李刚突然接到村支书兼主任李书的通知，说是村干部和所有村民小组组长明天早上七点钟要到杨李村开现场会，要求村里的所有村民都参加。

或许是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天刚亮大家就陆陆续续地集中到村前的荔枝树下。村里没有文化室，平时几个人聚集议事一般都是在家里，今天就不同，人很多。荔枝树下没桌椅，只有几块乌石头，还有几段烂木头，人们就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叽叽喳喳的。

七点钟到了，村干部和各村的村小组组长也依时来了。村支书兼主任李书一到就有人站起来让坐，当然没有椅只是让石头，但是他不坐，就站着开始了讲话：各位乡亲，今天一早把大家召集来开个会，就是关于村路的事。昨天市上几个领导来看了一下，非常生气，今天村干部和十五位村民小组组长来了也看过了，一条好好的村路，脏到这么样，乱到这么样。怎么办？以前是土路，后来政府关心修了水泥路，你们是不是还要政府派人来打扫来管理？镇上领导也说了，会很快派人来看一看，说不定今天就来。怎么办？你们大家看着办。李刚，记住啊，你是村民小组组长啊。

会议结束了，前后不到半点钟。村干部和村民小组组长离开了，可是杨李村的人都没有离开。怎么办，李刚本来想说这些年来幸好有我妈打扫，但是话到嘴边又止了。怎么说在众人的面前表扬自己的母亲也有点不好意思。许小红就不怕，她一手叉腰一手比划着说：“这几年幸得有我妈，不讲报酬，天天打扫。现在应该轮到你们谁来当雷锋了。”

静默了好久都没有人表态愿意当雷锋。李刚说：“怎么说都是我们全村人的事，路是大家走，清洁应该大家做。”于是就有人提建议说要不逢年过节全村人都出来打扫，有人问逢年过节就那么几天还有三百多天怎么做；有人提出要不各家各户轮流打扫，有人又说一个月才30天31天，全村有49户，怎么轮流，日子不好记，再说各家各户的人数不一样，那样轮流不公平；有人说要不干脆收钱请人家打扫，每家每月交10元，打扫保洁的人就每月报酬490元。老实说490元不多，要把这条村路打扫一遍至少要一个多钟头，还有保洁，算起来一个钟头还不到十块钱呢。看来大多数人的意见是赞成收钱请人打扫，大家的共识是这年头没钱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做了。问题是各家各户人数不一样，都收10元不合理。许小红心直嘴快，说：“我赞成收钱，绝对合理的事是没有的，就每户每月收10元。至于各家各户的人数，那是不断变的，女孩子大了要嫁出去，男孩子大了要结婚，结婚了要生孩子，你说什么时候有个准确数呢？但是我要提一个问题，我婆婆打扫了三四年，如果按每个月490元来算，几年时间至少应该有2万多元了，加上这次拖椰子叶受伤治疗的费用，应该不少于3万元了。这些钱怎么办？我该向谁要？”

许小红的话把大家说得眼睛都瞪大了许多。人们都不说话了，都把目光放在李刚身上了。其实也不能骂许小红，她的话也是真话，是心里话。要说错也没有错到哪里去。

“这样吧。”李刚突然说。

“什么，你想干什么？”许小红紧跟着问。

“我辞这个组长了。”

“什么？”

“刚哥，你不能辞呀。”

“刚哥，难道你不当村民小组组长，村里的路就整洁了吗？”李梅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李梅的话太有意思了，好像村里的路又脏又乱都是他李刚当村民小组组长造成的。这一回李刚显然是受到太大的刺激了，只见他两手抱头就猛然蹲了下去，头也压得好低好低，好像是哭了。

大家一看这情景都吓坏了，想不到一个村民小组组长这么不好当，不知那些当书记镇长县长的怎么当。

“这样吧。”许小红突然说话了，“我不赞成李刚辞，但是他坚决要辞就让他辞，我来当。钱照样要收，村里要是有人扫最好，要不就请外人扫。至于我婆婆的那些钱，我就不要了，只是希望大家能记住。”

这一回大家真的惊讶得目瞪口呆了。胆子也真大。但是不同意的话她要提出索要婆婆的报酬怎么办？可是一想又觉得她没有错，她态度是有点硬，但是也大公无私了，做事情就是不能讲太多面子。有人鼓掌了，后来很多人也跟着鼓起掌来了。

“你想当你就当吧。”李刚没有站起来，但是他已经表态了。

“李梅，是不是叫你老公扫？”许小红突然很大声地问。

“我，我们家——”

“不是说好每个月490元吧。你家杨旭身体不太好，干点活补贴也好呀。”

“那，也好吧。”

“就这样。谁当村民小组组长大家选，现在我们应该做的事就是立即行动，把村路认真地打扫一遍，村里也搞回清洁。以后逢年过节，或者村里谁家办喜事，大家都出来搞一回清洁。”

“好啊。”

“可以啊。”

很多人都表示赞同了。第二天李梅的老公杨旭也开始扫路了。让村里人高兴的是大家只交了三个月的钱，镇上就做出了决定：每个自然村要有路管员，路管员每月补助人民币500元，由镇上统一拨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