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赶鸭爹想不到自己赶鸭的一生，竟与一名著名导演发生了粘连，这是他最骄傲的人生亮点。

赶鸭爹姓王，名启政，是我老家温泉公社文田村的种田能手，也是赶鸭的老手。那年月，他向生产队承包副业，承诺每个月缴交承包金一百五十元，即可改行赶鸭。缺了帮手，他叫上儿子阿芬，弟弟妚厌、妚垂，连同他四人，开始了赶鸭的江湖。启政与我父亲同辈分，我叫他为政爹，但叫得久了，他人也叫他为政爹。他一扬赶鸭杆子，吆喝着呼哧之声，其出行的神态倒似电影《青松岭》中的钱广，坐在马车上吆喝一声，扬鞭儿赶车，所以村人干脆叫他为“赶鸭爹”。

赶鸭爹饲养的嘉积鸭，是海南最著名品牌四大名菜之一，我自小就听父亲说，红色娘子军连的战士在沙帽岭伏击战中，活捉了乐会县“剿共”总指挥陈贵苑，曾举行大宴，庆祝胜利，其中就有一道白斩嘉积鸭，足以可见此佳肴的知名度是何等的荣耀。赶鸭爹赶鸭下田，得看天时、地利，和人和。春节过后，他开始忙活，上白石岭找卖家，买下种鸭蛋，晚上在海棠仁灯下，通过透光，仔细观察鸭蛋的内在结构，如有毛病，弃蛋。鸭蛋孵化期间，赶鸭爹天天守在鸭棚室，观察孵期的指标情况，如出现了鸭蛋破孔过早，立马扔弃。全部孵出鸭仔苗了，周身的细毛黄茸茸的，喋喋地伸着小毛头，与欢天喜地的赶鸭爹说话。尽管赶鸭爹听不懂，但他知鸭苗每天爱喝水，爱吃米浆糊，他手拿一羽鹅毛，蘸着米浆糊，让鸭苗慢慢争食，暖胃。十天半月过去了，鸭苗下窝，能自个儿在鸭栏里觅食了，赶鸭爹就特别高兴。有关这些小细节，是后来赶鸭爹告诉我的，他还告诉了我有关他的赶鸭江湖的一二。

清明过后，水稻渐渐的长谷苞了，我径自到赶鸭爹家，却不见他，一问，赶鸭爹去哪里了？婆娘姩是嘉积镇人，早年不喜城中生活，嫁至王家，婆娘姩嫁来时生得如花儿般，如今人到中年，犹见当年风韵。她说话爱眯双眼，说，政爹去三亚了。我问，因何往？答曰：赶鸭。原来，赶鸭人和赶蜂人一样，水稻的成熟首先从亚热带开始了，三亚是祖国培育水稻良种的天然基地，夏熟也是最早从三亚开始。所以，赶鸭的第一站三亚，成为赶鸭爹的最爱。刚收获完水稻的田块，矮矮的稻茬林立，有许许多多的稻谷粒落在上面，田块的窝窝里也遗落了稻粒。不用担心，嘉积鸭下田觅食时，都会将谷粒一一收捡得一粒不落的，直至太阳下山了，鸭儿还在呷呷的欢叫着。十天八天过去了，陵水县的水稻开割了，赶鸭爹也开拔进陵水，又十天八天过去了，再一个十天八天过去了，赶鸭爹赶着三百余只嘉积鸭走万宁，回琼海，向北上琼山，乃至海口，等到海口地区的水稻收获一个月后，赶鸭爹的嘉积鸭也在海口全部出笼卖完了。回到家，半个月后，赶鸭爹又琢磨着下一个养鸭周期。

海口人爱吃嘉积鸭，其实，琼海人更爱吃嘉积鸭，皆源自它的文化内涵和传承有序。赶鸭爹的祖上，有人去了南洋谋生，大概是清初吧，他的祖公名叫嘉积，在南洋从友人那里得两鸭苗，便小心翼翼的带回来喂养，不经意中，此鸭长了好多胸肌肉，大喜，再从南洋买回些鸭苗，续养，后来发展到百余只，闻名者竟来买鸭，口口相传中，嘉积公饲养的鸭出名了，因原鸭种出自南洋，即埠外地，村人初始叫番鸭，后来，嘉积公逝世，为了纪念他，逐将番鸭更名为“嘉积鸭”。如今，嘉积鸭只有在琼海地区喂养的，且采取独特的喂养方式，才算是最正宗的嘉积鸭。

学校放假了，赶鸭爹从万宁县赶鸭回琼海老家文田村，田野上的水稻刚收割完毕，赶鸭爹就乐了。他天天往田里赶鸭，那些吃过稻谷的嘉积鸭，已近五个月，大面积白花花的羽毛中，间或有梅花状的黑蓝色羽毛，鸭冠鲜红，摞如泥丸，嘴巴淡黄，前窄，后宽，扁长，走路摇摆，趾高气扬。若是快生蛋的母鸭，在你不经意间，会从头顶飞过，扑扑闪闪的栖在树梢，让你惊讶得猝不及防，待缓过神儿后，又觉得母鸭可爱了。到了冬闲时节，田地里没有了余粮，赶鸭爹就往博鳌的沿海滩涂赶，让那些鸭儿，专挑些小鱼小虾，或者小海螺等，吃下肚，多些长膘的美味。倘若夏天大旱了，赶鸭爹又往山上赶，让二三百只嘉积母鸭分别飞栖在野生金桔、桃金娘、鸽肾树等树梢，吃些树果儿，吃些嫩叶儿，吃些飞虫或蚂蚁、蝗虫，等等。所有这些手法喂养的嘉积鸭，味儿特别鲜美，一咬那肉，即惊讶，再咬一次一个醉，满嘴留香，咂咂之余，回味无穷，妙处难以与君说，你懂的。

赶鸭爹一年四季大都在外赶鸭，风里来，雨里去，不论寒暑，碰上暴风雨或者台风，也是常有的事。赶鸭爹说，有一年夏，他赶鸭从三亚返陵水县途中，突然间遭遇一阵龙卷风，三百只鸭全卷起摔死了，他和弟弟等人也被卷跌悬崖，差一点弃命。赶鸭爹四海为家，驻扎下来后，砍来芭蕉叶当席，盖上椰子叶，就过了一夜。蚊子咬起包包，山蚂蝗在大腿上吸血，半夜里遇风遇雨，也是家常便饭。鸭儿受冻了，赶鸭爹半夜为鸭儿点起篝火，驱寒，个别鸭儿蔫了，快要死了，他就为鸭儿呵呵气，置于胸前，用衣服抱着来来回回地跑。自己有汗珠了，身子暖多了，胸前的鸭仔儿也暖和了。他见鸭儿恢复了精神，就笑，他一笑，胸前的鸭儿就呷呷笑，其他的鸭儿听了，也跟着呷呷咿呀、呷呷咿呀地全醒了。这是赶鸭爹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当赶鸭爹反复向我讲述这段充满了温情，又传递了爱心的故事时，我喜极而泣，而赶鸭爹却喜极而笑了。原来，他那夜抱着鸭儿为之驱寒取暖时，鸭儿抬头望着他，无意间拉了一稀便，与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赶鸭爹赶鸭多年，对嘉积鸭的烹饪艺术也有一套独创的方法。年关临近了，他将三十余只嘉积鸭实行圈养，每天以碎玉米、细米糠、山柚油、米饭等混合饲料，用手捏成一个个小团儿，投进离地一米二三左右的薄膜袋里，吊在绿树下，让圈养的嘉积鸭，起跳一下，咬食一口，天天如此。大致半个月后，宰鸭，净毛，开膛，除秽，下锅。煮鸭时，加水适中，添上胡椒、生姜、香蒌叶、沉香叶，水滚开了，捞鸭起，吊水抛干三次，再下锅约二十分钟，试熟度，确认全熟了，捞起，待上宴。

这当儿，赶鸭爹制作调味料，将蒜头和生姜捣烂，加入野生金桔汁、芝麻、盐少许，即成；若是爱辣者，加入海南灯笼辣椒或米碎番椒，即可。酒局开始，全家人首挟块嘉积鸭，沾上佐料，入口，皮脆，味道鲜美，那个香呀，那个馋呀，立即醉倒一桌人。

那些年间，华侨回乡，招待友人，围成一桌桌的嘉积鸭宴，乐坏了赶鸭爹。因他喂养的嘉积鸭，正宗，肉厚，味美，备受酒家青睐，至一九九O年代，赶鸭爹的嘉积鸭宴，闻名乡里，食客纷至，颇具洛阳“鸭”贵之韵味。

人生的际遇，往往在不经意间成就一段奇缘，直至今天，赶鸭爹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犹如昨天。“重返故地，我想用舌尖，再尝一回嘉积鸭。”2005年11月24日，著名导演谢晋率电影《红色娘子军》剧组演员祝希娟、牛犇等一行60余人，重返红色娘子军故乡琼海，与健在的娘子军战士王运梅、卢业香、欧花等欢聚，重叙当年在琼海拍摄电影《红色娘子军》的点点滴滴往事，共同聆听了王运梅等老战士，在战争年代的阳江墟上，以开设嘉积鸭饭店为掩护，巧扮服务员，妙设酒局，引诱敌军上当，智取攻打文市炮楼布防图的重要情报的传奇故事，更加激发起了谢晋一行的味蕾。他们说，到琼海，不吃一块正宗地道的嘉积鸭肉，枉来了海南。

也是巧了，那年，赶鸭爹被聘为红色娘子军纪念园餐厅嘉积鸭美食顾问，赶鸭爹拿出自己的绝招，为谢晋一行摆上了九席嘉积鸭宴。满汉全席上来，嘉积鸭这道海南王牌名菜，置于席上中央位置，切成块状的嘉积鸭排列拱起，倒伏盘中，形态美观，色质诱人，香味缭绕，人人闻之，涎水已溢出九成。王运梅挟起一块鸭肉，送至谢晋的嘴里，他咂咂嘴巴里的鸭肉，刚用牙咬了一口，味儿全出来，其中，有沉香树叶味儿，有香蒌叶味儿，香香酥酥的，让谢晋更惊讶了。他说，以前的嘉积鸭味，淡香型，如今的鸭肉味，更香更浓了，真不愧是海南的一道名菜，嘉积鸭这张饮食王牌的名片，为红色娘子军故乡所独有，而我也重圆旧梦了。

临别时，谢晋一再要求，他要打包一只嘉积鸭回上海，与在他的电影中扮演娘子军战士红莲的老演员向梅同志，重新分享海南佳肴的美味。在场的赶鸭爹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他的赶鸭江湖，此时此刻，竟然与著名导演谢晋发生了粘连，不经意间写下了海南饮食名菜史上最闪光的一页。

后来，赶鸭爹对我说过，一件食材若要更可口，更好看，更可闻的处理方式，必须有独创精神，一道美味，必然色香意形养目俱佳，不但让美食家在品鉴时感到满足，而且能让食物的营养更容易被人体吸收，这才是最大的成功，而我烹饪的嘉积鸭，不论是前期的喂养，还是煮鸭过程，乃至调料，我都做到了极至，海南名菜嘉积鸭这道王牌，在我的手里，算是发扬光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