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一九七三年十月，砖灶利从万宁县来我文田村烧砖烧瓦，本意是参与万宁县对琼海灾区支援的一个行动，倒让他意外得福，以砖传情，最终抱得美人归。

砖灶利姓盘，名利，万宁县苗家人，中等身材，眼角边有一黑痣，鼻直口宽，相貌端庄，阳光灿烂。乡人称某一技术领域有特长或高手之人，常以他所从事的职业或岗位直呼其名，所以，盘利被乡人昵称为“砖灶利”。

那年九月十三日，第十四号超强台风正面袭击琼海，房屋被毁过万间，广东省人民政府号召全岛各市县支援琼海灾后工作。万宁县的民间烧砖工人技术一流，盘利是其中之一，他率五位手下来文田村支援广大社员重建家园。砖灶利来文田村那天，队长王启功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村中阿四、阿五和阿梅、阿红等一干年轻人都到场参加。阿四说，砖灶利真帅。阿梅说，砖灶利帅呆了。阿红说，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帅。我那年十三岁，看到阿红和阿梅的眼神盈悦。砖灶利与她们打过招呼，就忙开了。砖灶建在下寨冬田洋的边界山，一个大拱形的砖灶，像座固若金汤的碉堡，肃立在那里，对我默默无言。但我知道它的潜在能量，它是生产队的社员灾后安得一块砖、一片瓦的希望所在。

我和泥巴天生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看到灶窑有许多练泥，每天放学后和整个假期，我都往灶窑那里跑，看看砖灶利练泥，打砖，踩瓦粿，割瓦公，晒胚，搬砖入灶，封灶，灌水，出灶等一整套的劳作工序，从而明了砖灶手艺的传承意义，以及触摸了传统砖灶的温度。

砖灶利虽年轻，但自小跟父亲做下手，得了真传，烧得一手好砖，故对选泥、练泥有一套独创手法。他在边界山来回走一遭，指导手下在山圮一块地皮开挖下去，果然挖到上好的黄土。粘性好的黄土，砖灶利闻闻，碾压土屑，就能判定哪些黄土可制砖坯，哪些黄土可制瓦坯，一看一个准。他说过，质差点的黄土，可制砖坯，质优点的黄土，可制瓦坯，因为熟瓦需有好的密度，密度稀，熟瓦就会渗水。砖坯、瓦坯需要上好黄泥，所以练泥非常重要。泥坑挖好了，用锄头松松一大堆黄土，灌入盖面水，即可练泥了。砖灶利牵一头水牛进入泥地，左手牵线拉牛鼻，右手拿一支细软的竹鞭，一举，吆喝声吐出，人和水牛如磨盘似地在泥坑里转了起来。循环踩踏中，水牛的脚印在泥坑里反复叠现，一个粘稠的泡泡贴着砖灶利的脚踝冒起来，慢悠悠地膨大着，扑哧，一朵黄菊花似的泥花，在阳光照耀下绽放开来。水牛踏泥的咕咯咕咯之声，和砖灶利的“呼哧”吆喝声，和谐共振，似弹唱着一首和颜悦耳的二重奏，让我看得真真切切，相当的愉悦。

起兴了，我就学着帮砖灶利练泥，他则坐在田埂上抽烟。脸上沾有点点泥花，他并不焦急抹掉，有些干硬了，阳光映射下，那张脸显得赤泽、温润、丰厚。他点燃了烟，吐出一个烟圈，烟儿想亲吻他的脸，他扬手摇戈，烟儿赶紧向我跑来，我再看时，又不见了。他指导我把好牛鼻子的牵引动作，让水牛循环来回的盘转着，反反复复的踩泥。我的脚踝关节没在黄泥中，透凉的水亲吻着双脚，软软绵绵的黄泥泡泡一个个绕过脚盘，慢悠悠地吐出一朵朵黄浑浑的泥花，既可亲可爱，又光辉灿烂地绽放在脚下，钻心的凉爽。一缕缕稻香味混和着泥土腥味浸袭着我，穿击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周身来了个清清爽爽。我居然发现，在练泥中的劳作乐趣，是如此的合拍，是如此的亲切，呼吸着清甜之中又有点黄泥腥味的空气，大自然的和谐与我的练泥节奏互为共融，我想，这童年练泥的时光，应该是我至今仍然清晣地记住乡愁的最大亮点。

砖灶利见我专心练泥，很高兴，他说，能参与练泥之人，心静为要，只要专心投入，必有回报，就如你脚下的黄泥亲吻着大地，为人类居住的生活理想，默默地淬炼着自己的青春底色，奉献着自己的生命。我听了似懂非懂，但对他则刮目相看，一个普通的苗家人，居然通透了生活本质，说了这些直抵人心的话。我想，这年轻锐气的家伙的成熟度，也许要比将来出灶的那些砖、那些瓦，成色还好。于是我就特别喜欢上了他，与他成为了好朋友。

我正在低头练泥，砖灶利突然跳下来，叫我停工，他开工。水牛好像不乐意，停下白了他一眼，他举起鞭儿，老牛赶紧动了起来，呵哧，老牛好似叫骂了他一声。队长启功来了，手里拎着刚烤熟的番薯，他呼砖灶利上来填个饿。我早饿了，抓起个蕃薯，巴巴地吃了。队长说，这是我女儿刚烤熟的，快，趁热吃。砖灶利望着队长，敬烟，微笑，吃了番薯，说，真香。居然一口气吃了三个。我见他的吃相如猛虎下山，又像饿狼扑羊，更似乞丐捡拾到了金块，全然没了斯文。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一个星期，砖灶利仍在坑里练泥。我问他，为啥还练。他不理睬我，停了下来，抓起一团稠泥，用两指碾压，散开了，又碾压一团，随着指间的感觉，嘴角边儿不时地一抽一跳。我说不准他会将这个姿态保持多久，总之，我清楚的记得，他捏泥、他闻泥的那种神态，独一无二，如进入了庙堂见到真佛，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让我终生难忘。许久了，只见他朝我笑笑，叫我靠近他，乘我毫无防备之际，将微温的泥团抹在我的腮帮子上。砖灶利说，这坑泥，熟透了。

打砖是砖灶利的强项，他站在齐腰深的窄坑里，右边一坨熟泥，左边横着把钢丝弯弓，面前置个长方形硬木砖模具，还有另一块砖板，他的头顶上方，是用椰子叶搭建的凉棚。他往砖模底撒点河砂，腰肢一转，挖起一坨熟泥，双手托起，过了头顶，呼哧一声，摔下，熟泥占满了砖模。他双手抓过钢丝弓，往砖模一划，嚓，余出的熟泥被切断，扔向右边。手腕一屈，再抬双手，啪的一响，砖框里脱出了只面面平滑、棱角分明的砖坯，应邀似的躺到砖板上。这一系列的连贯动作，在我的眼中，是那样的灵巧、圆熟、自如。想不到年纪轻轻的砖灶利，在这种笨重的劳动中，竟表现出如此优秀的能力，其动作如舞蹈一般优美潇洒、富有韵律。

说起劳作如舞蹈，砖灶利踩蹈瓦粿（即瓦坯）的动作也有独特的地方。地上放个硬木摸具，挖出一坨泥，砸向模具，站直身子，右手支着钢丝弓，右脚抬起，往模具上山岭状的坨泥，用脚在右边斜踩的滑下去，再向左边，再向前边，再向后边，一一斜滑下去，每次粘在脚底的熟泥都往坨泥顶上叠。完成了这些动作，砖灶利弯腰，切泥，抬手，倒出只薄片的瓦坯，凉在木板上。他踩蹈瓦粿的动作，如果配上印度音乐，呀呀哒哒，那准是当年电影《流浪者》的翻版，既滑稽可笑，又特别浪漫优雅。能把劳动中的细节展现得如舞蹈一般优美，在家乡的纯粹的自由里，我算是个饱了眼福的少年郎。

砖坯、瓦坯、瓦公坯等晒干了，可进灶膛，垒成行所需的些许技巧，砖灶利也是轻车熟路。进火那天，阿四、阿五、阿梅、阿红及一群社员一齐送来树头树根，灶火正旺中，砖灶利忙前忙后，流大汗了也不理睬。阿红送杯茶水给他，他谢过，又扔块树根进灶。大火连续烧至21天，封灶口，封得密密实实，砖灶利也像散了架似的，连连喊累。后续的灶顶灌水、降温有序进行，我偶尔看见砖灶利笑笑，有时候又不见他在现场，甚至一天也不见他人影，灌水的事全由他手下操劳。我估摸着，他心里好像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不会是台湾发展的内线特务？我以我作为红小兵的警惕性告知队长，队长表扬我，说我非常尽职，是个好学生。

有一天，我刚放学回家，母亲说队长家今天嫁女，我知道将有荤菜吃有口福了，高兴极了。队长家围满了人，吱吱哇哇好热闹。今天也是开灶窑的日子，出来的砖瓦个个成色饱和，青灰见绿，硬度完美，人人都赞砖灶利不愧是烧砖高手。村民相逢就说今天双喜，同喜。上午10点，婚礼仪式开始，砖灶利穿条红衬衣，神彩奕奕，坐在台下。队长宣布，令媛阿红今日成婚，谢谢各位亲朋。因为队长是昨晚才公布婚期的，有人问，新郎官是谁呢，队长说，明天才告诉你。在众人的急盼中，新娘阿红出场了，今天的她，穿件红衬衫，头戴一朵吊球花，脸腮红扑扑的，喜孜孜的。队长拉着女儿的手，说，请新郎官上场，众环四周，没见一个陌生人，惑。良久，新郎官出现了，掌声四起，一看，惊愕。众人万万没有猜到，站在新娘身边的新郎官，竟然是砖灶利。

原来，年前，阿红当陪娘，去九曲江参加同学的婚礼，恰逢对方的伴郎是砖灶利，两人一见钟情，暗许芳心。可队长坚决反对，他问砖灶利，你有什么特长？砖灶利言，我会烧砖，我会烧瓦。队长说，我队目前正在重建家园，缺砖缺瓦，你到我队，能烧出一灶窑的好砖好瓦，我就许你和阿红成婚。昨晚，队长和砖灶利握手言欢，决定为爱女阿红和砖灶利完婚。为了使婚礼具有突然性，队长做了全程的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