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凭着一把小尖刀,陈小牛叫响江湖几十载,载誉乡里,被人称为“阉鸡牛”。
陈小牛的长相,独异于他人,凹嘴,高鼻,眼小,耳大,额骨高耸,腮帮子没块肉,只有一张淡黄的皮轻轻的滑过,如蔫了的茄子,他吹口哨时,凹腮皮就被拉直了,很僵硬。他家贫,常穿条黑色单衣,已赤白了,仍穿,有臭味么,有,但他会消味,摘下八九个野生金桔,挤汁,再揉些香茅草,加入汁中,调混得饱和了,把这自制的野生香液抹在腋窝里,再闻闻右手指,确认有淡淡的香了,再沾些汁儿,抹抹头发,香气盈盈了,他才走出门。肩膀上有个布挎包,内有他驳食的一把小尖刀、木质折叠的鸡弓、小匙、一包降真香粉,右手提只鸡笼,竹笼内有他喂了半年的青年母鸡。
新村墟地在温泉公社驻地的西北角,一条贯通嘉积至会山的土路从新村墟中间穿过,新村墟如雷公打了个闪电,一分为二,忍痛割街,右边是杂货街,蔬菜行、卖肉档等,左边是家电店、膏药店等。生生不息中,这里烟火缭绕,乾坤相和,人来人往,倒也买卖兴旺。阉鸡牛穿过人流,挑个空旷档位,坐下,吆喝一声,阉鸡罗,言毕,便看到有很多人把公鸡送到他的摊前。
阉鸡牛阉鸡,有点怪怪的。他从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而是看哪一只公鸡体壮、胸脯厚、鸡身上红黄相间的羽毛的艳丽程度,来安排约定阉鸡的顺序,夺取第一名的先阉。他阉鸡也别于他人,先将要阉的公鸡放倒,用右脚压稳公鸡双脚,然后,将笼中的母鸡拿出来,用左脚压稳母鸡双脚,两者的距离几乎触及头儿。接着,吹一阵子口哨,咕噜咕噜,公鸡听到,斜抬头,看看阉鸡牛,也抬头看我。母鸡呢,则吱嘎吱嘎的叫着,抬头,看我,不看阉鸡牛。呗,呗,阉鸡牛又吹出另一种口哨调,这时公鸡轻轻啄了母鸡嘴巴,算是与母鸡握手相识了。喂,你干嘛来这里?人家想跟你谈恋爱嘛。哦,原来如此,你好。我望着公鸡母鸡,以为它们也与男人和女人一样,一相见就会套近乎。在鸡的情感世界里,它们一定是这样对话的。
后来,我问过阉鸡牛,他说,不论公鸡还是母鸡,都有属于它们的感情世界,为什么我阉鸡时一定带上母鸡呢,道理就在这里。公鸡知道它要做手术了,有个母鸡在身边,它的心就会安定、平静、顺溜,正如男人要做手术前,老婆在身边安慰自己的老公一样。我阉鸡时,没下过醉药,下刀时,有母鸡在侧,公鸡的感觉也许就不会太痛。
该忙活了,阉鸡牛左手掀起鸡腋窝,右手拔了三五根鸡毛,公鸡叫声“哎呀”,母鸡就嘎、咕、噜的叫,像是安慰它老公。我蹲在旁侧,十分利索地递上小尖刀,可是拿反了。阉鸡牛接过尖刀,笑笑,右手向上一抛,小尖刀从手里往上冲了出去,连翻了两三个跟斗,众人都看不清什么来路时,小尖刀的把手已稳稳地落在阉鸡牛的手里。他提起小尖刀,用酒精消毒的当儿,两条苍蝇的小细腿跌落在他的面前,我暗暗吃惊阉鸡牛的功夫。他左拇指按准鸡肋骨的缝隙,右手的小尖刀对准缝隙按划了一下,裂开一条血缝,看准了,阉鸡牛用活动折叠木弓将两根鸡肋骨撑开两指宽,如橄榄形的洞口强力打开了。我分明看到,折叠的木弓,共由四节组成,每一节接叠处,嵌有一个纽儿,环环相扣,组成整体,结纽处,可以转动节板,其中的挺弓有两节,是白色的钢质杆儿,已灰白、油腻,而两根叠木部分,有细暗的黑线弯曲纹,紫红的质地。阉鸡牛曾说过,这两节木质,是海南东方的黄花梨油梨。看得见鸡肋洞口里的肉肉了,阉鸡牛迅速地将一条穿着鱼丝线的吊线棒头伸进里面去,对准“鸡春仁”(即公鸡雄性激素物小丸),绕上线根了,阉鸡牛在洞口,用双手提着两支两头皆系着鱼丝线的小棒棒,如拉锯般,一只手放低,一只手提高。这动作,很像琼剧演出中司鼓者敲击乐器,很有节奏感。此时此刻,再看阉鸡牛的神态,他目不斜视,嘴唇紧闭,腮帮子凹陷,非常专注和专业的操作,让我看到了他的阉鸡独异功夫。拉拉扯扯中,线儿抬上洞口了,内面的“鸡春仁”断蒂了,阉鸡牛把小匙伸进去,动作很慢,也很轻,套上了,他小心翼翼,将如鸟蛋大、血水淋漓的“鸡春仁”提了出来,轻放在前面的小盆里,然后在开刀口抹上止血的海南降真香粉。至此,阉鸡牛的阉鸡动作要领,逐项的完成了,而我也从中窥见了阉鸡牛的独异的阉鸡术。
阉鸡牛有时不上墟,专在村里阉鸡,从未收分文。他父亲骂他年纪轻轻就犯下“落古”(不通窍)病。父亲认为适当收点阉鸡费,可贴补生活之需,但他认死理,为村民免费服务,他乐。金花是独女,他经常上金花家代劳,阉了十余只公鸡,金花见他人好,暗恋他,不久就追他,可阉鸡牛说,我家贫,你是“千金女”一个,人生又靓,我哪配得上你。金花不再与他言,捧起他的脸,给他一个深吻。
她父亲知道后,坚决反对金花与阉鸡牛来往。金花问,为什么?嫌他家贫么?招他上门不是正中您的下怀?父亲说,你所说的,全不是。父亲欲言又止,好像要说出他心里更担心的什么事。金花不管了,照样与阉鸡牛来往。阉鸡牛上墟忙活计,金花就坐在阉鸡牛身边,帮他选好公鸡,做好排序,有时又为他递小刀、递药粉。公鸡母鸡在地上欢叫着,阉鸡牛和金花一样乐着,别人的眼光是红的、是白的,他俩全然不顾,低头忙活,精心做好手艺的传承。日上三竿了,公鸡也阉完了,收拾好行当,金花搀着阉鸡牛的手,彼此互吹着口哨,归家。
陪了三年阉鸡活,金花与阉鸡牛终于结婚。四年又过去了,金花连生三女。阉鸡牛又努力奋斗了十个月,谁知道,又生下个“千金崽”。金花闷心了,回家问略懂风水和阴阳之道的父亲。父亲说,你是独生女,阴盛,凹嘴女婿阳气足,本可生男孙,可惜他太爱他的……可惜什么?父亲又一次的欲言又止,但金花早已明白了几分。
自此,阉鸡牛在墟上阉鸡,多了条规定,凡是女人送公鸡来的,他一律不阉。但是,也有男人送来公鸡,他也不给阉的,如妚福。他问,结婚了吗?答,我结婚了。又问,生了几个崽,是男是女,几个?对方答,都是女的,三“千金”。阉鸡牛面色变了,不和谐了,劝妚福拎公鸡回家。妚福不惑,问,为什么?阉鸡牛未言,收档归家。
又过若干个月,金花怀孕了,阉鸡牛从此金盆洗手,绝迹于阉鸡行当,但人们一直没有忘记他。后来,阉鸡牛整天陪儿子散步,偶尔碰到老友贵福,贵福问他,你为何丢弃了老本行?他将儿子抱在怀里,亲吻了下儿子,又掏出一个姜糖,送到儿子嘴巴里,儿子含着姜糖,跑出去玩耍去了。阉鸡牛才缓过神儿,微笑着回答:我一生为人阉了太多的公鸡,如今,我年近六旬,该陪陪陪儿子了。毕竟,传宗接代,陪儿子长大,比阉鸡行当更重要。
这些年,每逢周末,我常回老家,与阉鸡牛在新村墟喝茶。他虽然早已远离了江湖,但江湖一直有他的传说。一个普通的老农民,能够做到这一点,阉鸡牛确实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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