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德坚

提起哑巴二叔，滨滩村五十岁以上的男人并不陌生。他们孩提时都用过哑巴二叔编织的鱼篓子，几毛钱一只。鱼篓子当然是装鱼的。这种鱼篓子对于滨滩村的孩子为什么这么重要呢？必须从“拉滩”钓鱼说起。

万泉河滚滚东流，到了北岸是石壁墟，南岸是滨滩村这一段，河面狭窄水流湍急，河底净是鹅卵石。每年开春到了清明节，附着在鹅卵石上的滩虫（一种尚在茧中的幼虫）长大了，招来许多觅食的二指宽的石鲮、阔口和槟榔姐等鱼儿。要钓这些鱼，钓者不是站着或坐在岸上钓，而是得下到齐腰深的急流中，把整个鱼竿钓线都沉浸在水中并抓住鱼竿来回拉动，而当作鱼饵的滩虫也随着上下左右晃动，引来鱼儿注意而上钩。如果钓到鱼，就解下来放入吊在胸前的凸字形鱼篓子里，再从插在篓口的竹节里拿出滩虫当鱼饵，这样钓者可以长时间不上岸。如果没有一只这样功能的鱼篓子，谁都不能拉滩钓鱼的。所以哑巴二叔编织的鱼篓子，对于拉滩的滨滩孩子是不可或缺的。

哑巴二叔是我父亲的胞弟，我的亲二叔。二叔曾经有过一个三口之家。但是，女儿幼年夭折、妻子英年早逝了。二叔亡女失妻，可谓凄惨。二叔一生跨越解放前后各有三十几年。在这个特定时空里，他如何和命运抗争，度过他的残疾人生呢？

在我的自传中，有几个地方提到二叔。在《兄弟叔侄血浓于水》这一章，有一段文字描写二叔和我们永别的情形：

……二叔一人独居在横屋，他不能说话，身体不舒服也是自己忍着。那天他肚子痛难忍，用手捶着床板。我父亲急忙赶到他的床前，他用手比划着要三叔前来，三叔赶来他已不省人事。于是，连忙把他抬到三叔大屋客厅，二叔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我们。他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至今还不清楚。据父亲说，在换衣服时发现二叔的粪便是黑色的，怀疑是胃出血。

安葬了二叔，三叔把二叔存有的二十个光洋，分配给我家和三叔一家的男女老幼，当作留念。正好一人一个。二叔留给我们摸得着看得见的，就是每人一个光洋，和他的卧室。他去世后，他屋里的摆设，床和桌，工具箱以及各种渔具，我们都没有动。这些东西，随着岁月的消逝，都一件接着一件烂掉了。房屋也已经破败不堪。今天，想起了三叔，我又一次走进这间破屋，往事一幕幕迎面而来。

按农村的风俗习惯，如果是三兄弟，老大老三分别居正屋的左右卧房，老二则居横屋。我几岁懂事时，就看到以祖父为首的大家庭已一分为三。祖母已经不在，祖父一人长期住在石壁墟的店铺里。二叔和二婶就住在横屋里。二叔身体精瘦而行动敏捷，二婶体弱多病面黄肌瘦。记得母亲不在家时，都是二婶给我炒冷饭当早餐。我上一年级时，二婶因肚痛病去世了。至于二婶为什么愿意嫁给哑巴叔叔，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大概是由于旧社会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红纸合命，孩子生出来就张罗定婚了。而二叔是两三岁时才确定是哑巴，女方不好退婚，只好顺其自然了。

后来，二叔没有再婚，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二叔没有三叔那样健壮的体魄，故不能像三叔那样以划船为职业。他扬长避短，从事一些靠心智谋生的门路。家住万泉河边，靠水吃水，不划船就是捉鱼捞虾了。过了清明节，他就到石壁滩拉滩钓鱼；下暴雨涨水，他就拍小蜻蜓在河边钓鱼；漆黑的夜晚，他就拿着火把在水中罩鱼；榕树的果子熟了，他就把榕果当鱼饵，在港湾边沿放长线钓大鱼。他还会在浅滩逆水而上捞小虾。万泉河的河坎上盛产白竹，他就地取材学编织。除了鱼篓子，竹笠、盔帽、鸟笼等竹器他样样精通。他还学木工，桌子椅子门框窗框都难不倒他……

二叔不能说话，他的感情全部倾注于鱼虾和器具。二叔没有孩子，而我是他的侄子，他对我疼爱有加。那是我读小学的时候，白石乡各小学在龙江举行花灯游行比赛，学校要求学生要人手一灯。二叔为我绑扎一只鲤鱼灯，里面点蜡烛的，我很高兴。万泉河畔的沙滩上水柳丛生，到了冬天，水柳籽成熟撒落在沙地上，引来很多鸟儿。二叔善于观察鸟儿的行踪，根据鸟儿的足迹在鸟儿的过道巧设机关，将其绑住。每当夕阳西下，我跟在二叔后头，到水柳丛间捡拾战利品，三五个斑鸠总会有的。

二叔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在二叔的心中，也有愤怒和不平。他曾经用铅笔写几个字给我看。二叔写的这几个字我看不懂，有错别字，句子也有毛病。二叔为什么也能写出几个字呢？大概是父亲在滨滩小学当教员那当儿，哑巴二叔也到学校旁听（当然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学得很好）而学到的。我反复琢磨，猜到了那是日寇侵琼时期，日本鬼子下村强暴妇女，而二婶也曾经是受害者这个意思。怪不得二叔在比比划划时无比愤慨。还有，在我家遭到种种不幸的时候，二叔虽然不能说话，但通过他的眼神他的手势他的动作，都表达出他对我深切的关怀。二叔虽然不懂历史地理，不知道世界有几大洋几大洲，不知道秦汉三国唐宋元明清，却有着血浓于水的叔侄感情。三叔捉到小八哥带回家给我养，鸟笼当然是由二叔编织。他在夜间捉鱼捞虾回来，总是连夜蒸熟，第二天一定会送我一小半碗。

哑巴二叔在村里有很好的口碑。他童叟无欺，是小孩和老人的好朋友。解放前，中小学校曾一度组织童子军，要求学生要头戴竹制的盔帽，身穿黄色的制服，于是，二叔编织的盔帽很有市场。他编织的鱼篓子，只要孩子们开口，他是有求必应。那时候盛尿的桶、盛水的桶、洗澡的桶、煮饭的锅盖，都是用木条拼合成圆柱状，再用金属条或竹篾捆紧而成的。村里的老妇老汉们常常因这些木桶坏了，请哑巴二叔修理，而二叔为人谦和、收费不高，村人都喜欢来找他。

哑巴二叔虽然是滨滩村的小人物，但滨滩人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