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凿碑文生前的一个诡异的举动，至今仍在潭门一带流传。

凿碑文原名王小文，长相禀异，额骨高耸，鼻孔微翘，耳朵奇大且飞扬跋扈，身高一米五三，行走如猴子般轻捷。1930年9月，他出生时，母卒，与父亲相依为命，上过学堂，略通文墨；9岁，在家里天天看父亲凿石碑，饶有兴趣；11岁，撑小凿子，拿小锤子，敲凿碑上文字。初始，他找不准锤子的落脚点，不经意中砸伤左手是常有的事，虎口起泡也是常态。父亲劝他别凿了，说这是大人的活，可他说，我偏要学。半年后，他精通了碑文中有关“妣考”等之类的意思，并凿得一手好字模。父亲甚欣慰，说他长大后该是个凿碑奇才。果然，自12岁始，他就能独立凿出一条完整的碑文，其凿出的字，肥瘦有道，舒张有序，手艺颇有超越父亲的潜力。想不到有一天，父亲叫他随村中的阿秀、阿甲、阿才、阿君等十余人，一起下南洋。无奈之中，王小文含泪离乡，在潭门港旧码头，坐帆船，下南洋。谁知，帆船行进南海海域，突遇强台风，暴风雨刮了一天两夜，帆船倾覆，王小文等兄弟被救上岸。劫后余生的他，在南洋荒芜的橡胶园里，为“红毛人”割胶。山中山蚂蝗横行，王小文经常被咬得鲜血直流。山中湿气重，有许多人患上疟疾，最后病死在橡胶园里，其父母及家人全然不知，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或老公还在南洋呢。

1950年5月1日，海南全境解放，远在南洋的王小文，扬眉吐气，重返海南，与父亲团圆。后在潭门渔乡重操旧业，为死者凿石碑，碑店就在旧码头的一间砖瓦结构的四合大院里，那是他爷爷从南洋盘回几千枚光洋，于清末民初建起来的。每天，王小文和父亲一起凿石碑，其叮叮当当之声，声声入耳，似弹钢琴。他凿字前，净手，敬天地香各两支，再洒酒入土了，才正式开凿。凿碑时，他全神贯注，眼光潮湿，既是对死者的敬重，也是对生者的抚慰。有时候，死者是年纪比他小的，他每凿下一个字，泪珠就滴落一次。当他从日出凿至日落，凿完最后一个字时，那些潮潮湿湿中的碑文，也似他的眼睛，全湿了。由于他为无数死者凿过石碑，仁泽恩威，载誉乡里，遂被村人称为“凿碑文”。

凿碑文自从南洋回来的那天起，阿秀、阿甲、阿才、阿君等九位与他一起出洋的兄弟们的父母就来他家，一一问起阿秀们在南洋的状况。每当这时，凿碑文的脸上，常常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的眼光。他说，阿秀他们在南洋过得好，还说逢年过节，将寄些“南风”（海南话，银票的意思）回来接济他们。九位同乡均为独子，他们在南洋过得如何，是父母们最放心不下的，于是，阿秀们的父母们便请凿碑文各写封信给南洋，凿碑文一一答应。不久，就收到了阿秀们的回信，凿碑文高兴极了，一一登门将来信分别读给阿秀们的父母听，老父老母听了，心安了许多。到了春节，阿秀、阿甲、阿才、阿君等九人的父母都收到银票，过个利是好年。凿碑文看到阿秀们的父母心里乐了，他也乐了。

每年开春异地传书，春节前收到银票，成为了阿秀们父母的常态。这样的日子，一晃到了1981年，此时的凿碑文，已49岁，而九位同村兄弟的父母，从1960年起陆续辞世，至1976年9月，最后辞世的是阿秀的老父。他拉着凿碑文的手，说：“我儿子在外几十载，从未回来探亲，你是我唯一的最亲的人，你一直照顾着我，以及村中的八位去了南洋的家乡父老，你是我等人的好儿子。”老人老泪纵横，凿碑文泪光淋漓，两代人从此阴阳分隔。凿碑文为老人凿碑，长哭复长哭。至此，九位去了南洋的兄弟的父母，均由凿碑文为他们送终并凿碑。

送走了阿秀们的父母，凿碑文如释重负，了却了一桩桩心事。在此之前，凿碑文也谈过婚姻，但因家贫，父亲又长期卧床，他又另外照顾九位兄弟的父母，故姑娘来了一个又一个，皆因凿碑文的家庭背景而告吹。阿秀的父母原有个养女，叫小美，生得有模有样，曾经与凿碑文有过一段恋爱，小美的养父母也同意这门婚事，但小美最终嫌贫爱富，远嫁广东，遂与养父养母生出隔阂，也很少回来。自此，凿碑文看淡了婚姻，一门心思只放在照顾老父身上。1986年秋，老父辞世，凿碑文尽了孝心，含泪为老父凿石碑时，泪如雨下。由于伤心过度，凿碑文自此双眼失明。但这并不影响他凿碑文，此时的他，手艺更加纯熟，一块未雕刻的石碑，在他手里，一摸，就知道哪一笔，哪个字的位置该在哪里，布局相当完美。凿字时不再在碑上悬腕写毛笔字字模了，而是一锤子下去，一打一个准，而且凿下来的柳体碑文，灵巧而沉雄，肃静而又庄重，碑顶的图案如蝙蝠衔钱，两边的对联，如“福人福地千秋好，贤子贤孙万代兴”等，他皆凿得龙骨有形，真气弥满，手艺高超，技术一流，备受死者家属称奇。

某日，小美从广东回来，说她得了白血病，急需用钱。凿碑文手头仅有三百块钱，他说，等等我。第三天，他凑到三千元，送到小美手里，他还发动乡邻，为小美筹款近万元。后来，村人才知道，凿碑文自筹到的二千七百元，是他悄悄上县医院抽血卖血换来的钱。

日月又过了若干年，凿碑文照常在家里凿石碑，这一天，来了位省城大官，姓高，求凿碑文为其刚逝世的母亲凿个碑。凿碑文早闻此高官名声失好，百姓颇有微词，便一口拒绝。高官言，你出多少钱我都同意。村长用手拧了拧凿碑文的背脊，凿碑文立刻明白了什么，改口说，八万八。高官爽言，行，我先付钱。凿碑文遂将八万八元捐了出去，修村路。忙了一天一夜，凿碑文终于完成了高官母亲的石碑雕刻。高官看到高一米八、宽六十公分的石碑和工艺，甚为满意。他母亲出殡那天，在山头上的墓穴前，石碑依靠在一棵大树干上，旁边停放着棺木。时辰未到，抬棺人正在修整地穴。上午九点，主管葬礼的矮个子师傅来到现场，见到比他还高出二十公分的石碑，和旁边的棺木，大惊。他对戴黑纱的高官说，此石碑你为何刻得这么高？我母寿过百，我孝敬她，墓碑当然要高大些。师傅言，你贪图石碑大一点来孝母，没错，但这条贪高的石碑和棺木放在一起，你猜猜，它的哑谜是什么？高官一时醒悟，直骂在场的凿碑文是个“坏蛋”，可凿碑文却笑了，高官气得当场昏厥。半个月后，高官被查，果然坐实了贪官的名号。盲人凿碑文智治贪官的故事，由此传开了。

1988年，海南建省，至秋，凿碑文身体日渐消瘦，去了趟医院，回来后关门婉拒来客，低头凿石碑。四合院里复响叮叮当当之声，村人皆以为他病危了，在为自己凿石碑了。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在敲敲打打。村人不惑，他也不让人进去探望他。直至有一天，村人没听到声音了，以为出了大事，几个年轻人趴围墙进去，却发现他斜躺在竹椅上，鼾声如雷，竹椅后叠放着已雕刻好的九座石碑。直至傍晚时分，他才醒来。

于是，他叫来村长，和趴墙进来的年轻人一起，炒菜，喝酒。他说，今晚是我一生中喝得最开心的时刻，我自小在海边长大，也驶船出海，捕过鱼，虽然次数不多，但是，我对大海怀有深深的情结，下南洋的那次从海里逃生，我终生难忘。醉意朦胧中，凿碑文说，你们明天陪我出海，行么？村长们应允。

第二天恰巧是清明节，阳光和暖，海风习习，至下午六点，大船行驶至三沙海域，凿碑文叫众人抛锚，众惑。他又令村长将他精心雕刻的九座石碑抛入大海。众人见余有一条无字石碑，问，此碑也投入海么？凿碑文点头称是。众人正欲抬碑，凿碑文说，让我来。众人顺从了他。凿碑文抱紧无字碑，站在船头，夕阳余辉中，他回头望着村长，微笑，如一座唯美的雕像。但是，他下一个动作，却惊吓了众人。只见他纵身一跃，留下他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兄弟们，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