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济杉

我的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生于民国乙丑年，今年九十六岁了。已过鲐背之年的她，一头银发，满脸沧桑。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道道磨砺过的痕迹，曾经健硕硬朗的躯体不再腰板端直，老年性白内障让她曾经大而明亮的双眼不再清澈有神，耳有点背，一双劳动的大手，手背上爬满了蚯蚓般的青筋，依然厚实，握物有力，却少了昔日的敏捷灵巧。母亲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岁月的苍然，却一如既往的平稳流畅，中气充足，吐音清晰。十年前，母亲还能帮作家务，五年前，还喜欢在房前屋后转转悠悠，跟左邻右舍说话唠嗑，最近两年，由于白内障复发影响，她更多的是蜗居在她的小屋，每天在后院的凉棚里坐上一时半会，跟几位儿子媳妇、孙儿孙媳聊些家短里长，然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墙体，不疾不徐走回她的小屋躺下休息。老家的房子靠近村道，母亲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不时有路过的乡亲进来跟她拉家常，这使得母亲对外边的消息并不那么闭塞。我每周回去看望她，总会被她揪着问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九十六岁的老母亲至今尚能生活自理，如非视力障碍，估计不会轻易放弃养鸡种菜和好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那天我回到家里，已经是上午九点，走进母亲的小屋，老人家躺在被窝里。我把盖在她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拉，母亲却一下子睁开双眼，从被窝里抽出右手，一下子抓住我的手。

“是杉儿吗？”

“妈，是侬。”

“天气这么冷，侬透冷回来做乜？”

“回来看看您。侬不冷。妈，这几天特别冷，要不给您再添个暖风扇？”

“不用不用，大哥前年买的暖风扇用得还好好的，又有棉被铺的盖的，不冷。”

“洋宇在外头工作冷吗？叫他多穿点，小孩子不懂事，你当爸的要教他，管好自己。”

这就是我亲爱的母亲，关心儿孙和家人永远比关心自己重要。她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年事已高，应该坐享儿孙们的孝敬，但她依然如昔，放不下那颗慈母的心。

小时候家里穷，每年冬天逢天寒地冻，家里的棉被又少又薄，根本挡不住寒冷。一到晚上，母亲便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在厨房的灶夹里垫上一层厚厚的稻草，把稻草弄平后，便是我们最美的睡席。如果遇上天气太冷，就把煮饭的锅子从灶上搬开，将熄而未熄的灶火吹起，并将那些耐烧的木头木条放进灶里点燃，用灶火加温取暖。记忆中的童年，每到冬季，家里的厨房白天是煮饭的伙房，夜晚是我们睡觉的暖屋。

无数的年头过去了，回忆起童年时代“寒夜卧灶”的往事，感怀至深。母性的伟大，并不完全在于惊人之举，更多的是养育儿女呵护儿女的慈爱。尽管含辛茹苦，也是甘之如饴；纵然备尝艰难，依然百计千方，寻找机会。母性之爱，伟大温暖。

母亲17岁时，外祖母觉得她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托媒将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5年后，生下我大哥。我同胞有四个哥哥一位姐姐，我排行老六，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大哥是请邻村的阿婆接生，后来的五个儿女都是母亲自己接生。我是母亲怀了整整十个月才出生的，母亲临产时，父亲骑自行车去请人接生，途中爆胎了，母亲只好自己接生。母亲生我的时候，已是四十二岁了，在人类出生史上，自己给自己接生虽然不是个例，但也堪称传奇了。

母亲养大我们六个儿女真的不容易，如今，一家五十口人五代同堂，和乐融融。姐姐是母亲儿女当中唯一的女孩，扫地、挑水，跟着母亲一起砍柴禾、土法手工造纸等等，都绝对有她的份。因为哥哥们都已长大，响应号召，或是参加县里的水利兵团，或是参加大队公社的农田大会战，母亲身边的影子便是我和姐姐。她们做事，我在后面跟着：她们砍柴，我跟在后面捡；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养成爱清洁、守规矩、好勤快的习惯，这些习惯直到现在还被我保留着。我至今不喝酒、不抽烟，就是源于早年母亲对我的教诲。

母亲是位生产能手，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是个肯动脑筋、敢挑担子的能人。有一段时间，农村盛行农田冬季放养红萍，这是一门跟寒风烂泥打交道的技术活，没有人愿意主动承担，母亲自动报名挑起了这个担子。她自己摸索了一套养红萍的土方法，经过母亲的精心照管，没多长的时间，我们村的田里，一片一片都是红萍。

在农村，当饲养员不是苦活，却是累活。接养一两头牛不算什么，但如果养的是十头八头牛，那活儿决计不会轻松。但这些对于母亲来说，似乎不算什么。母亲接手生产队里的牛群时，一共才10多头牛，几年后交给别人接手的时候，已经是30多头了，不仅比原来的多了十多头，并且个个长得肥肥壮壮。上小学初中时，每逢周末，别人家的孩子都玩去了，而母亲则要我看管牛，我很抱怨、不服气。40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正是当时母亲强迫我放牛，强迫我劳动，教育了我树立正确的劳动观，培养了我热爱农村热爱乡亲的情怀，磨炼了我不怕辛苦不怕累的意志。母亲遇事肯动脑筋，做任何事情认真负责的习惯，我耳濡目染，影响了我的一生。

母亲是很有胆量的，集体化时，我们家劳动力少，加上父亲体质不佳，家里人口多，能干活的少，粮食分配低，常常缺口粮。母亲便动了利用自留地种水稻的念头，这在当时是一件颇有争议的事情。刚开始，村里的父老非常有意见，说我大哥是大队干部壮了母亲的胆，很是不满。母亲毫不畏惧，坚持在自留地里种水稻，收成很好，也解决了家里常年缺粮的痛苦。村里许多人家看到没事，也跟着在自留地里种上水稻。母亲不觉中成了村里用自留地种水稻的带头羊。

母亲似乎有与生俱来的手艺天赋。她的眼力很好，双手灵巧，懂一些编织箩筐、箥箕、缝制簑衣的小手艺，且制作出来的东西品相甚好。除了家庭使用外，还会送一些给亲戚乡邻。每逢乡亲有求，她都会不吝帮助制作。改革开放后，母亲制作的手工艺品，常常由我和父亲拿到集市上销售换钱。

母亲性情温和，外柔内刚，勇敢果断。在我的理解中，母亲的身上，至今仍然渲染着一种传奇的色彩。在日寇侵琼时，母亲神助般的逃过鬼子兵的追杀，在枪弹和鬼子点燃的山火中逃生。1973年的台风，母亲拉着我顶着外面强风暴雨袭击的黑夜，冲出摇摇欲坠的房门，一瞬间，“轰”的一声响，身后的老宅已坍塌夷为平地。

母亲性格豪爽，热情好客，老家就在村道边上，少不了有些远路来客问路讨水，母亲总是热情接待，有时候还款待一顿便饭。尽管我们家并不宽裕，但母亲从不吝啬施舍。节日里或我们平时回家看老母亲带的东西，她从来不独享，总会从中拿出一些来，作为礼物送给跟她聊得来的乡亲，或是招待那些过来跟她聊天的朋友。

我参加工作以后，难免会遇到工作调动的事情，那是我从市直机关工委调到工商联工作时，不知道母亲从哪听到我要到新的单位任职，她把我叫到她的小屋，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到哪里工作都要听领导的话，不要拿别人的东西，能帮得上忙的尽力帮人，不用怕吃亏，吃亏也是福气，不要怕苦，用去的力是会回来的。这些年来，母亲的话一直勉励着我努力工作。

我儿子大学假期回来，一起回老家看看老母亲，老母亲总是嘱咐这个最小的孙儿，不要惹事，要听老师话，不要跟坏人在一起玩。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没跟村里的人骂架斗嘴，四邻相安无事。我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助人的惬意，容人的雅量，谦让的顺祥，宽怀的泰和。九十六岁的母亲精神依在，风骨依在，在我心中的影响力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