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我的小帆船呢?”天边微红的早晨,八十有余的苏承芬,发现他全手工制作的置于客厅的小帆船不见了。他纳闷:是谁,又搬走了我的东东呢?
窗外,空气软绵绵的刚刚睡醒,弥漫着淡淡甜甜的一缕缕香气,好像有一群人在吱吱喳喳地说话。苏承芬不想出去凑热闹,他喜欢一个人清静。冲泡好咖啡,坐在客厅里,他慢慢地啜了一口,热乎乎的咖啡冒着袅袅升腾的圈儿,徐徐地在他眼前打着旋儿,他独享着这份安祥。静坐了一会儿,他扬起镜子,对着镜面,梳理一下头发,却笑了,头顶上的头发,一步步撤退、失据,只余下稀稀疏疏的白发,如一截截二三寸长的尼龙鱼丝,静静地护卫着他的最后一片“革命根据地”,眉毛也全白了,脑门边的老人斑如黑葡萄般吊了一串儿,残酷无情的岁月如刀斧般一块块地削去他原本饱满的两腮。但他从未计较过这些破事,他心中总装着有关大海的种种梦想。前年,他找来些许老木,躲在院子里,不闻外面事,用刀斧和铁锯摆弄出一只小帆船,置于自己的客厅,每天望一望,摸一摸,心如蜜桃般甜透了。
上了年纪的苏承芬,喜欢回忆过往中那些点点滴滴的事儿。他13岁跟随父亲出航捕鱼,南海的各个角落他都去过,哪里鱼儿多,哪里可以抓到什么鱼,他都知道。在那个既没有现代航海图,也没有导航仪器的年代,苏承芬和许多潭门渔民一样,全靠一本代代相传的手抄本《更路簿》去劈风斩浪,牧耕祖宗海。《更路簿》是潭门渔民航海时用来记录时间和里程的书,里面详细记录了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中沙群岛的岛礁名称、详细位置、航向和更数距离等。苏承芬家的《更路簿》是他的父亲苏伟克整理的,他小时候跟父亲闯海,每过一小时左右,他父亲就会拿出簿子、铝笔,仔细记录。每次记录都很详细,记录了南海每一个岛礁、珊瑚礁以及航线、里程、航行时间、岛礁和珊瑚礁的水涨水落等。18岁那年,苏承芬从父亲手里接过《更路簿》,开始了他当船长的闯海生涯。
60多年来,苏承芬凭着一只罗盘、一本《更路簿》,在滔滔南海上航行数百次,从未发生过迷航,每一次都能平安归来。他能看罗盘,观星象,辨海流。比如,白天看起来是平静的海面,晚上会出现一个个像排球篮球那么大的漩涡,白亮亮的,一直向上喷涌而起,那就要当心风暴了。苏承芬会辨海流:用香炉灰捏成饭团大小,抛入水中,看其溶解程度如何,就能断定海流的正常与否,如果炉灰团只溶解一点点就沉下去,则水流正常;若炉灰很快溶解或被冲走,则水流不正常,此时就要从中窥测水流的方向。有时候天上出现一团白云,像彩虹一样伸展开来,但彩虹是七彩的,它只是白色的,这种现象被称为“天挂白虹”。苏承芬一看到这种天象,就知道这是大风暴来临前的预兆,立马开船回港避风。
但也有些渔民以为他是胡扯,说他是故意扰乱“军心”,未给予理睬。那是发生在1975年的一场悲剧,其时,苏承芬在西沙海域看到一般刚造好的大船,还有一些小船尾随,大概有30人。“明天将有大风暴,兄弟,快返回去!”苏承芬劝他们。他们却认为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哪里会有风暴?他们不听劝告,继续在海上作业。第二天,真的起大风了,暴雨倾盆,茫茫大海上掀起十余米高的巨浪,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那个年代,没有任何通信,渔民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前路难测,死生未卜,每次别离可能都是与家人的永诀。苏承芬惊悉30余位兄弟因大风暴葬身大海,痛惜不已,哭肿了双眼。因为苏承芬知道,在潭门,几乎每一个村子的每一户家庭,都有人出去之后再没有回来,只留得衣冠荒冢成行。但是,那些死者的后代,待缓过劲来,又继续出海,重新迎接未卜的命途。“大海就是我的家,也是我生长的地方。”包括苏承芬在内的所有潭门人,对三沙有着深深的眷恋。
作为潭门渔民中最后一批经验主义传统的继承者,苏承芬是帆船时代最优秀的船长。他能通过观察夜晚海上发光的水母,知道风雨的大体时间和位置。他能抓一堆活蚂蝗,预测未来几天的天气好坏。有一次,他进入船仓午休,由他的弟子阿昌继续开船,不料阿昌是位新手,迷航了。怎么办呢?苏承芬就看天上的云。他说:“云一片片过去,会有不同颜色,根据颜色可以判断云下面有没有岛礁,因为岛屿、岛礁与海面,分别有不同颜色的反光,云层里有白光点,说明下面没有岛礁,如果有青蓝光,船儿一直往前开,就不会迷航。”
在大海上作业,苏承芬开船能避大风大雨,甚至台风,这都不是最大的困难,他不怕,他最怕的是断了淡水。在各船队之间,缺米、缺菜、缺烟,友船可以送给你,但你索要淡水,那绝对不行。缺淡水的时候,苏承芬只好用海水煮饭,但一吃下去,肚子就拉稀,非常难受。有时候,两天才吃一次用海水煮的米饭。白天口渴了,苏承芬就喝海水,或者喝自己的尿。别人喝不下的尿,他接过来,仰头,咕咚一下,就喝干了碗。如果众人的尿多了,喝不完,苏承芬便集中倒进大玻璃瓶,第二天,咂咂嘴巴,继续当作“黄酒”喝。
1973年12月,我军收复西沙前夕,苏承芬受命偕四名渔民登上珊瑚岛侦察敌情。部队首长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弄清楚岛上有几个人、几挺机枪、几门炮,枪和炮对着什么方向。苏承芬开始也有点害怕,他怕自己年纪轻轻的老婆从此看不到他,他怕他的可爱儿女从此失去父亲。但首长说,你上岛了,敌方不一定打枪,打了不一定打中,打中了不一定会死掉。苏承芬想了又想,喝了杯壮行酒,摔杯,上岛。
“站住!你们干嘛?”刚上岛,苏承芬一行5人就被敌兵大声拦截,几条枪直戳在他们的胸前和后背上。苏承芬十分镇定地说:“我们的船上淡水用完了,想上岛找个补给。”他带上两条长近2米的马鲛鱼作为见面礼,那两名歪枣似的南越兵见到礼物后大喜,态度好了些,便命令苏承芬为他们杀鱼做饭,分成7份。由此,苏承芬得知了岛上共有敌兵7名的重要情报。饭后,苏承芬们假装要在水井边拉屎,敌兵就大喊:“滚远一点去拉。”苏承芬们趁机侦察,就把枪炮数量和位置也搞清楚了。苏承芬认为,只要是保卫我们海疆的工作,即使是玩命,我也愿意干,因为南海就是潭门人的生存所系。
闯海69年后,苏承芬上岸安享晚年,但他的心仍然系着南海,牵挂着世世代代牧耕祖宗海的潭门人。2008年,他成为了海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更路簿”的传承人之一。
“爷爷,快出来,快与我们分享您的南海故事……”外面传来孙女小苏的童声,她扎着两条小辫子,满脸稚气。“来啦,爷爷来啦!”苏承芬喝下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牵着孙女的手,走到门外。阳光似一束石柱般投射了下来,让人周身舒爽,百脉贯通。苏承芬沐浴着明媚的光柱,心里非常愉悦。他的那艘小木帆船被儿子搬了出来,安置于庭前的两棵大树下,来自省城大专院校的近百名学生围坐在苏承芬的身旁,期待着他讲述“帆船年代中国老船长最后的一抺余辉”的南海故事。
这一天,苏承芬感到自己最骄傲,他用粗糙的满是厚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从一旧得已经赤白的帆布包里,拿出那本传承近百年、被他视若神明般的《更路簿》,放置于一条长桌上,供大家鉴赏。
面对众人,他正要讲述故事时却突然发现,他的另一件宝贝不见了。众惊,问:“是啥东东呢?”他脸色凝重:“罗盘!罗盘!我的罗盘被谁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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