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乐生

1904年夏，何麟书来到山高林密、人迹罕至的乐会、定安两县分野地带。那里，老树参天，古藤匝地，野兽出没，蛇蝎横行。何麟书挥动手中砍刀，劈断面前藤萝，在林子里钻了几天。他的那身洋服已被树丫藤蔓挂破，裸露的皮肤伤痕点点，血迹斑斑。

几天朝夕相处，领路的苗胞“老王二公”从心底里佩服这位华侨：他家道殷实，知识渊博，竟然能这么吃苦！他们来到万泉河合流处——乐会县崇文乡合口湾。这里山势舒坦，植被茂密，土地肥沃。何麟书弯腰抓起一把泥土，犹如一个老农捡到一块金元宝。

何麟书一直在想，家乡的风和南洋的风一样湿润，家乡的雨和南洋的雨一样温热，家乡的土地和南洋的土地一样肥沃，在家乡种植橡胶一定能成功。何麟书学会了橡胶生产技术，虽比别人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但却有了创办胶园的宝贵资产。

何子彬珍藏了曾祖父何麟书唯一的一张照片。老人戴着黑帽，身着礼服，看这副神态，像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何子彬还出示记录公司章程及账目往来的股份登记簿。

“本公司由何君麟书邀集股本在乐会县崇文乡合口湾地方开办，专为种植树胶等业，起计由丙子年（1906年）开办……”

这是一份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它对研究中国农业企业，特别是股份制农业企业，对研究中国热带作物，特别是橡胶栽培，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用时下的话来说，这是一项产业创新，一种体制创新，是“摸着石头过河”。何麟书100多年前就走上了这条路。

它的落脚点在合口湾，始发点在马来亚柔佛埠胶园。只说从博鳌港乘木船达六头沟再到合口湾的路程，现在小汽车用不了两个小时，但当年何麒书风雨兼程整整三天。

“初因外洋采买种子一连三年之种均无发，而转种各业，亦无起色，原集之股本伍仟元尽为乌有。”

三年时间，1000多个日日夜夜，住山寮，饮涧水，蚊虫叮，蚂蟥咬，费尽心血，耗尽本金，一无所得。有人劝何麟书，合口湾水土不适，不如改弦易辙，另谋出路。

可是，他坚信心中的种子一定能在合口湾长成翠绿的橡胶树。于是，他“续集资本并添招外股东前后共合实本壹万伍仟贰佰大元，以壹佰元为一股，共作壹佰伍拾贰股为定。以此办法救前益后，方做成效。”

光阴荏苒，十年过去了。1915年，第一批橡胶开割。那汩汩流淌着的胶乳啊，是创业者的满腔热泪，半生心血。这一年生产烟胶片500市斤，收入789元大洋。1918年后，每年生产烟胶片4200市斤，收入4200元大洋。此外，还养牛、养猪、酿酒和种咖啡、槟榔、南药、烟草、山兰稻等。这就是所取得的“成效”，是何麟书用生命代价换来的。

何子彬告诉我，有一次曾祖父病倒在胶园里，数日发高烧，谵妄嗜睡，送回家已不省人事，脉如游丝，众医束手。家人按当地习俗，让老人躺在正厅，准备料理后事。

这是何麟书创办胶园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昏睡三天才醒过来。也许老天爷呵护他，暗示他及早撤离胶园，安享清福。大病刚愈，一场台风又把胶树刮得东倒西歪。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使股东抽资退股，何麟书竟像扎下深根的橡胶树，厉风疾雨无法赶他离开。

他东拼西凑，四处筹措，矢志不渝，义无反顾，终于使橡胶长成参天大树。

经过一场大病，何麟书变得十分虚弱。亲朋好友前来探病，纷纷婉言相劝。

有的说50岁的人了，不要风餐露宿，感染瘴疠之气；有的说麟书三公乐善好施，修桥补路，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有的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何麟书听了淡淡一笑，拱手称谢。他在海口有荣安客栈，与当年的大亚、悦东、泰昌隆齐名，在嘉积也有商号，在马来亚还有股份，在家乡乐会南盈有园林式住宅。眼下，孙儿绕膝，事业初成，衣食颇丰，家境不错，大不必不享“现福”而图什么“后福”。

人生的黄金时代在橡胶园里度过，何麟书了解橡胶，橡胶了解他；他离不开橡胶，橡胶也离不开他。他与橡胶之间似乎连结着一条特殊的纽带，时时刻刻都在传递着不为人知的信息。抛弃国外优渥生活，到荒山野岭安营扎寨，图的是植一片胶林，创一份产业。他坚信事业不成功，老天爷不会答应他离开合口湾。别人不理解，他坦然一笑，便又扎进了橡胶林。他觉得没有任何树像橡胶树那样，浑身刀痕累累，伤疤历历，却淌着乳汁，奉献心血。

在何麟书的心中，橡胶树是植物中的“伟丈夫”，处世做人就应该像橡胶树一样。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大病初愈，魂牵梦萦，难忘胶园，他又回到合口湾。何麟书惦记着橡胶树，像往常那样，一卸下行装，就换上了工作服，套上长统靴，一头扑进胶园之中。

何麟书创办胶园成功引起轰动，华侨掀起了回乡种植橡胶的热潮。随后，石壁的南兴公司、那大的侨植公司、加赖园的茂兴公司、铁炉港的农发利公司相继成立。到1937年，全岛已有胶园94家，植胶10574亩，共216500株，成为旧中国橡胶种植的鼎盛时期。

1934年，何麟书72岁。那一年，他几次往合口湾，还与家人商量改建胶园茅屋，改造制胶设备，拟在胶园旁边间种槟榔、益智等南药，进行立体经营。可是，生命之神已决意不再安排他继续实施垦殖计划，因为他实在太累太累，终于在一天午睡时长眠不醒。

橡胶树落叶归根，何麟书魂归故里。出殡那天，当地政府官员、社会贤达、工商企业界人士、各个阶层代表、生前友好，夹道相送。“老王二公”摆设香烛，悲痛欲绝，他坚信“金兰兄弟”决不会离开合口湾，他的英魂一定会徘徊橡胶园。

可不是么，茫茫胶林为他树起了一座不朽的绿色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