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阿麦,来一壶老爸茶。”
陈克豪走进潭门墟上的一间小茶店,刚坐下,扬起五爪指梳理了头发,眼光盈悦。他向店堂中来往穿梭的“麦仔”阿香招呼道。
“阿麦”或“麦仔”是海南人对正值青春期发育的未婚女人的雅称。阿香转头一看,心里却暗惊。此人粗眉黑脸,头发半黑半白,戴副墨镜,左脸有三寸长的刀疤痕,左臂却没了,仅余一截皱皱巴巴的空袖,孤苦伶仃的蔫着一副无奈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倒让阿香想起电影中某个黑道人物的形象来。她有点心怵了,不敢走上前去。她赶紧向后面泡茶的王师傅尖叫道:“快,冲一壶老爸茶!”“好的。”王师傅动作干净利落,撮出茶叶,置于壶中,冲入热水,洗茶,复倒出热水,再往壶中再冲入热水,一壶热烫烫的老爸茶,“好啦。”他说。阿香接过茶壶,并不急于端走,她凑近王师傅的耳根,说:“今天来了位黑面独臂鬼,有戏了!”王师傅听了,如坠雾中。
茶店里陆续有客人进来,嘈杂声此起彼伏,阿香的底气儿也夯实了许多。她走到陈克豪面前,给他倒了茶水,“请慢用。”她说。她认为他会说句“谢谢”之类的客套话,可他偏偏不给说。阿香暗骂了他一句“死脑筋”。
陈克豪啜了一口茶,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啪”的一声,手中的火机吐出蓝舌儿,嗞嗞地叫着。他嘬起了嘴巴,让烟头与蓝舌儿接头,霎那间腾出一缕烟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个圈儿,神情肃然。阿香看见他如此吸烟,却替他忧心了起来,再这样大口大口地吸烟,他的肺也许与他的脸色一样,该是全黑了。不行,我得劝劝他。“阿公,烟儿少抽,多喝茶。”阿香为他续上茶。
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阿香生得丰胸肥臀,眉清目秀,该是当别人儿媳妇的年龄了,如果不是那年那月的意外,说不定眼前的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了。此刻,陈克豪为自己的臆想而吃吃地发笑。“你笑啥呢?”阿香兴趣甚浓,又续了回茶。“我看你生得顺山顺水的,人也挺热情的。我有几许隐隐的忧伤,你喜欢听听我的故事么?”阿香见独臂老人如此开朗,脸上涨满了喜色,她也很想知道他背后故事的来龙去脉。“喜欢呀,快说!快说!”
陈克豪呷了一口茶,夹烟的手又一次凑近嘴唇,烟圈儿又开始了打旋式的袅袅升腾,阿香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了,但是,随着老人深情而舒缓的叙述,她万万没有想到,世世代代牧耕南海的潭门人的闯海史,竟是如此沉重和悲壮!直至三年后,她嫁入潭门墨香村的渔家以后,她经历一次重大变故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陈克豪的“生死无悔、为国护海”的故事,是那样的让她铭心刻骨。
陈克豪是潭门草塘村人,自15岁起就跟父亲一起出海谋生。初试登船,他晕船有半个月,呕吐,走路不稳,吃不下饭是闯海人必须经历的。陈克豪从未后悔。在那个靠帆船出海赴三沙捕鱼谋生活的年代,别人跟着船长学驶船,最多需要二三年时间,因为这当中你要学会看天象、辨水流,更要熟悉水路和熟读《更路簿》上所标注的各个岛屿、礁盘之间的路径和距离,只有磨炼出了火候,你才是一名合格的船长。陈克豪悟性高,对各个岛礁的距离和路径,早已烂熟于心,他一上手,开起船来十分顺溜,深得父亲的信赖。
其实,早在当船长的前几年,陈克豪就开始研读《更路簿》,不懂的,他问老船长,半明白半不明白的,他问他老爸,并将读书心得用毛笔一一记下来。夜里,父母都睡觉了,唯独他的房间,灯火通明,他又一次在通读手抄本《更路簿》,书中所记载的闯海秘诀和先人智慧,让他着实惊喜了一次又一次。他认为,此手抄本《更路簿》实在是太难得了,幸得他的爷爷那代人勇闯三沙的壮举,为后代继续牧耕祖宗海提供了行动指南。夜深了,太困了,他半斜躺在椅上睡觉了。许是睡前的烟瘾太大了,烟屑成了引燃线,半夜里,桌上起火了,他被热浪烫醒,大喊一声:“不好了,哎呀,痛惜啦。”原来,烟屑掉在《更路簿》上,引燃了起来,等他醒过来,已被烧掉了十余页。他迅速灭火,但他不敢告知父母。他借来另一本手抄《更路簿》,花去一个月的晚上时间,悄悄的在灯下埋头伏案,执起毛笔,以小绳正楷字体,重新抄写在宣纸上,补上了被烧掉的那十余页的资料。
陈克豪既能开船至西沙南沙,也能潜水捕鱼,这是潭门人独一无二的作业方式。他们驾船出海,但并不撒网或拖网作业,世代相传的工作方法是潜水捕鱼。到了黄岩岛渔场,陈克豪戴上氧气瓶,跳入海中,定向捕捞海参、石斑、苏眉、鲍鱼等名贵海产,且每一次潜水作业的收获都颇丰。
从宋代开始,特别是郑和下西洋以后,潭门人世世代代就在南海的岛礁上讨生活,从小木船,到帆船,到今天的机动船,自古往来不绝。陈小豪在父亲的悉心指导下,很快掌握了驾船技术,具备了当船长的资格,但陈克豪要磨磨他,要求他结婚生子后再说。小豪顶撞了他,他训斥道:“大海上的水路情况非常复杂,听我的话,完成了大事再说。”克豪的担心是与生俱来的,村中陈家栋的二叔和两个表兄上世纪都在一场风暴中死在永暑礁,教训深刻。“永暑礁暗礁特别多,夜间摸黑行船特别容易触礁搁浅。你如果过了这一关,我才放心呢。”他对陈小豪说。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卫星导航技术的发展,潭门人驾船到南沙渔场,天气自然已不构成威胁。威胁来自海盗,或者邻国。让陈克豪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下半生闯海生涯由此发生了改变:他成为了轰动一时的“囚犯”——2012年“中菲黄岩岛对峙”事件的中国船长。那年,陈克豪正在黄岩岛泻湖中作业时,被全副武装的菲律宾军警登上渔船扣押。在狱中,菲律宾军警用棍棒毒打他,强迫他在“认罪书”上签名,他“死不认罪”。他说:“我在中国的渔场里捕鱼,何罪之有?”又是一阵子的毒打,他的脸上被锋利的刀子划出了一道长约三公分的刀痕,臂膀上的皮肉都裂开了,鲜血淋漓,骨头里一阵阵的巨痛。但陈克豪咬着牙,坚决不在文件上签字。他认识“China”(中国)这个单词,他就反复说这个单词。
其实,陈克豪知道,潭门渔民被别国非法拘禁扣押,在当地已不是新闻,许多人都在南海周边国家坐过牢:菲律宾、越南、印尼……有时甚至是父子、兄弟俩同时坐牢,父亲在越南,儿子在马来西亚,哥哥在印尼,弟弟在菲律宾。被非法抓扣人数最多的一次发生于1997年,潭门4艘渔船上62名渔民一同被菲律宾军警抓扣,并坐牢半年。但他们都坚决不在所谓的“认罪书”上签字。陈克豪和他们一样,回来以后,一旦缓过劲来,还是会继续出海,重新迎接未卜的命途。
1997年6月,陈克豪的儿子陈小豪大婚,第二年,孙女出生,陈克豪几乎天天抱着孙女,笑笑呵呵。到了9月,潭门港口又聚集了一大批人,又一轮捕鱼季节开始了。出海前,陈克豪主持祭拜仪式,他端出米酒,还有妻子和儿媳煮熟的鸡、猪肉、饭团等祭品,在船头摆好,点上香,燃放鞭炮,烧纸钱,祈祷此行平安顺利。家里的女人都来船上帮忙,并不多说话,只忙着做饭。上午十一点了,全家人围成一个圈吃个团圆饭,就算是为出远门的陈克豪和陈小豪饯行。马上要起航了,小豪深吻了妻子,又深吻了自己深爱的女儿,末了,他与妻子摇手告别,出海了。
在海上捕鱼,转眼就是三个月。1998年新年那天,陈克豪与友船为了喜庆新年,杀了鸡,煮好鱼汤,准备了丰盛的晚饭。正当大家喜气洋洋,端起酒杯,彼此互道一声“新年好”时,突然间,“呯呯”的枪声大作,陈克豪和队友的其他4艘渔船,在南沙泻湖中遭菲律宾武装部队袭击。密集的枪声此起彼伏,船板洞穿出一个个子弹孔。“快躲开!快躲开!”陈克豪呼喊大家赶快闪开,但他来不及躲避,在又一阵子弹的猛射中,他的左臂被打断,血流如注。他嗷嗷大叫,同时破嘴大骂:“强盗!强盗!”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陈小豪。“小豪。”他喊道。小豪很快来了,见到父亲惨状,哭了。陈克豪说:“别哭!快跳海!”他忍着巨痛带上小豪一起跳入海中,拼命往礁盘上游,可枪支却像着了魔似的跟随扫射,将他的独子打死在海水中。这场屠杀,潭门渔民十余人死亡,陈克豪侥幸生还,在潭门有了个外号,叫“南沙死不了”。
阿香眼眶潮湿了,她抺了抹眼角,默默地为陈克豪续茶。这时,他的老婆阿美带着十余名大陆记者走了进来。他们想倾听他的闯海故事。阿美用海南话大声呵斥了他几次,陈克豪也大声呵斥回去。他翻译说:“她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怕什么呢,我被他国非法抓去坐牢,其实也是光荣的。”在陈克豪看来,“为国护海”的使命意识早已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大海就是我们的家。”他说。
岁月无声,往事留痕。如今,已近九十岁的陈克豪天天到潭门墟上喝茶,尽管已步履蹒跚。八月中秋又到了,墟上处处漂浮着月饼的酥香,超市商场里,人们携妻带子,喜乐融融地购买月饼,准备过个团团圆圆的中秋节。
陈克豪又一次来到茶店,坐了下来,却不见阿香。问下老板娘,他听了大吃一惊。原来,年纪轻轻的阿香,前几天成了墨香村的新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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