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蓝

发布日期:2021-04-01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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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路生


卢海蓝是潭门镇墨香村人。

他生于民国九年,少年顽劣。爷爷卢献方执笔在宣纸上写小楷字,他也在旁边练字,偶尔又提笔往爷爷的本子上落墨。“别动!”爷爷说。可三岁的他,依旧在爷爷的宣纸本上乱画。爷爷视本子为命根子,见他如此捣乱,脸一沉,发火了,动手轻拍了他的屁股,他哇地哭了。爷爷心疼他,佯做自打嘴巴说:“小祖宗,爷爷是个坏蛋,爷爷不该打你。”他立即停止了哭声,提起毛笔,唰唰两下,把爷爷的脸涂抹成了黑脸包公。爷爷很无奈,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他则破涕大笑。

爷爷卢献方自13岁开始,随曾祖父行船出海,闯向西沙南沙,练就一身好身骨。每次航海归来在家休整期间,卢献方便将祖传的《更路簿》抄正,并根据自己的闯海经验以及水流特点,补充到正本中。卢海蓝常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海蓝当然不知道他在抄写什么。卢献方还在院中开辟出一块地,种上青菜、长豆、青瓜等。青瓜长到十余公分长的时候,还未完全成熟,卢海蓝是急性子,他天天摘青瓜,爷爷劝他别摘,他不听。除了自己大口大口咬吃生青瓜,过过口瘾外,他还喜欢送瓜给童年的伙伴阿三、阿四,与他们同享同乐。这倒不要紧,要命的是,他吃后连续几天拉稀便,眼眶内陷得脱了相,有气无力,气喘吁吁,躺在床上,让爷爷揪心了三天三夜。

五六岁时,父亲卢宝方就带他到海边学游泳、学潜水。他游了几天,厌学。宝方按压住他的头,他在水里呛了几口水,哭着骂父亲是个坏蛋。睡觉至半夜,宝方起来想小便,双脚伸进鞋子里,踩到一坨屎。十岁时,爷爷叫他登船出海,他嘴巴一撅,不去。父亲劝他,要听老爷子的话,他又撅嘴。他整天在村中吊儿郎当,宝方看到他,直言,头痛。海边有人锯木头,修补船子窟窿眼,他看得真真切切,暗乐,手痒了,就学人家样儿,锯木,刨木,学拼两张木板,哈哈,不出三年,他竟自通了,忙了半个月,做出一小帆船,非常精致,置于柜台上。爷爷一看,乐了。他的毛笔字也越学越精,绳头小楷写得方方正正,满纸乾坤。字写得漂亮了,就有人请他给石碑写碑文。他写得多了,干脆抡起铁锤子,把村子里凿石碑的活,全揽下来了。

到了十五岁那年,阿三、阿四都上船与父辈出海了。一时失去了伙伴陪伴,卢海蓝心慌了。夜里,他走进爷爷的瓦房,说:“爷爷,我要跟您一起闯海。”爷爷说:“你多读两年书再上船吧。”他说:“不,我要闯海,我要跟着您学习。”卢宝方来了,见海蓝闯海心切,说:“爸,让他在大风大浪中成长吧。”爷爷思忖了一会儿,颌首同意了。卢海蓝大悦,啪的一声,跪地向爷爷和父亲连叩三个响头,说:“爷爷,爸爸,请接受犬孙、犬子一拜!”

自此,卢海蓝成为爷爷和父亲的好帮手。几年间,他看天象,辨水流,潜水捕鱼,计水路更数,一一精通。在爷爷的精心指导下,一本祖传的手抄本《更路簿》,他渐渐的学通学懂了,并对照手抄本中所标注的西沙、中沙、南沙的水路与礁盘,一一走了一遭,掌握和熟悉了120个岛屿、岛礁及暗礁间的经纬度和具体位置,驾船技术非常顺手。

但也有失手的时候。1930年秋,卢海蓝和爷爷、父亲又一次出海。帆船行至南沙水域时,突然间迎面刮来一股大龙卷风,海面上掀起数十米高的圆柱体巨浪,正向卢海蓝驾驶的帆船奔袭而来。卢献方大喊:“危险,快盘左舵!”卢宝方急匆匆地跑进驾驶室,睁大眼睛,看着卢海蓝急转左轮。这时,帆船如一树叶般,在一个巨浪上颠簸,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卢海蓝沉着地开着船。又一个巨浪打来,这一次,卢海蓝没有那么幸运了。帆船被一个巨浪野蛮地推高十余米,又重重地抛了下来。帆船被抛得偏离了航线,随即触礁沉没了。卢海蓝和爷爷、父亲在帆船沉没前,赶紧穿上救生衣,跳入大海中,备受风吹浪打,侥幸生还。

到了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此时的海南岛相对平安无事,卢献方心中却泛起了隐忧。他又埋头伏案,手抄《更路簿》。卢海蓝纳闷:“爷爷,您又抄《更路簿》干嘛?”卢献方笑而未答。一连几个晚上,他还在抄写。过了两年,海南岛插上了太阳膏药旗,嘉积城里来了日本皇军,潭门港也有日军驻扎。卢海蓝和卢献方去了铁匠铺,打了几把刺鱼叉子,置于门后。一天下午,横佐少郎率十余名日兵进村,名义上是说搜捕共产党,实则是进村抓了卢献方。“我不是共产党,我有何罪?”卢献方被日兵绑了,反剪着双手,他大义凛然。卢海蓝手握鱼叉子,吼道:“快放了我爷爷。”欲要上前与横佐少郎斗狠,却被父亲卢宝方拦住。他脸黑了,喘着粗气,特别想豁出去与横佐少郎拼个生死。

横佐少郎横着一张麻脸,对卢献方说:“老实点,快把《更路簿》交出来!”“别作梦!”卢献方唾了口沫子。麻脸少郎并不介意,他自个儿抹了沫子,转身对卢海蓝说:“你,叫你爷爷把《更路簿》交出来,否则,我杀你全家!”

麻脸少郎将一把长刀挂在卢献方的肩头,命令道:“给我搜!”几名日兵进了屋子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卢宝方怒气冲冲,回到屋子里跟日兵撕打,卢海蓝也冲了进去,和父亲一起大骂大叫地与日兵撕开了。他的头上流血了,父亲的左臂也被刺刀刺中,渗出了鲜血。“找到了,找到了!太君!”翻译官、汉奸刘晓晓手拿一本手抄的《更路簿》献给麻脸,麻脸少郎窃喜,赶紧离开了村子。卢海蓝望着麻脸,腮帮子浮起了两条筋痕。

半个月后,海上传来消息,在西沙海域,一艘日本帆船因触礁沉没,船上九名日本人和汉奸刘晓晓无一生还。卢海蓝和父亲卢宝方拍手叫好。卢献方什么都不说,低头喝酒。

此时,琼海抗日游击队四处伏击日军,极大地鼓舞了卢献方一家人。横佐少郎又横着一张麻子脸进村了。他拔出长刀,横在卢献方的肩头,命令卢献方明天随他一起出征南沙。是夜,卢献方与宝方、海蓝讲了些话,海蓝知道爷爷此次出海凶多吉少,劝他别去。爷爷抱着他,说:“听爷爷的话,你来日方长。”

十天很快过去了,阿三阿四归航,可是,卢海蓝并没有见到爷爷。阿三手里拿着一条黑色的外套,卢海蓝一看,正是爷爷出海那天穿的物什。十天前,横佐少郎率十四名日军奔赴南沙,一路上风和日丽,十分顺利。横佐精通中文,他手拿望远镜,一边观察远方,一边问卢献方:“前方的岛礁叫什么名字?”卢献方说出了名字。横佐少郎就将岛礁的名字记录在本子上。经过七天航行,帆船开进了南沙渔场,横佐少郎发现此地的石斑、苏眉、龙虾等海产品资源十分丰富,大喜。晚上,日军饮酒共庆,一个个都喝得醉卧了。凌晨一点,帆船突然间颤抖了起来,横佐少郎大惊,慌张地问:“怎么回事啊?”卢献方说:“我送你们回老家!”言毕,他来个急转弯,帆船底下发出一阵轰响,霎那间向左迅速倾斜下去,接着裂开成两截,沉没了。

卢海蓝跑到海边,在沙滩上插上三支香,跪地,向西,开始呼喊着爷爷的名字,眼角含泪。卢宝方也来了,一同缅怀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卢宝方在父亲的床底下,看到留存的一本《更路簿》,他惊喜万分,叫来儿子卢海蓝。卢海蓝翻开手抄本,发现内页夹着一封家书,展开一看,卢海蓝轻声朗读了起来——

“吾儿宝方:爹明天就要与狗日的麻脸少郎出海了,此去凶多吉少,望吾儿莫哭。西沙南沙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蓝色领土,绝不允许外夷干涉和侵占,吾儿与海蓝孙儿要铭记南海是咱们的祖宗海,要继续闯海,维护好吾国主权。上次,麻脸抢走的那本《更路簿》,吾在手抄本上故意抄错了南沙水域的暗礁地点,让那狗日的日兵开船被触礁,一命呜乎。真正的手抄本《更路簿》,吾藏于床底下,但此手抄本中有关南沙的礁盘与暗礁的记录,尚需继续完善,盼吾儿孙辈为此努力,至盼。

永别了!爹献方手泐于民国二十九年冬。”读毕,卢海蓝洒泪,卢宝方恸哭。卢海蓝凿一石牌,立在爷爷的衣冠坟前。

自此,卢海蓝和他爹闯南沙,探水路,看天象,辨水流,哪个岛礁鱼儿多,哪个礁盘浅,岛礁与礁盘之间的水流情况等等细节,卢海蓝都一一记录在本子上。历经数十次闯海,时有两年,他将南沙群岛近百个礁盘,一清二楚地记于本子上,甚为宽慰。可没曾想到,一个浪潮打来,宣纸簿上的文字全部潮湿了,进而将所有的文字全都幻化掉了,卢海蓝摇头捶胸,徒喊无奈。第三年秋,卢海蓝走进黎苗山区,找到了秘方,他咬出自己的手指血,一滴滴地注入黑榄仁粉、朱砂粉、黑沉香粉等粉剂中,反复鼓捣,反复研墨,终于独创出写上宣纸永不褪色的一方好墨,本子即使被海水浸泡了,本子上的墨迹也清新如初。又是两年过去了,卢海蓝再次行船于西沙南沙,重新搜索发现了新的礁盘和路径,补充、抄正了新的一本《更路簿》。此后,他又连续伏案一个多月,重抄出13本记述帆船时代航行于南海的最详尽的《更路簿》,除一本送给广东省博物馆外,其余的分送给村里的老船长。

1973年9月13日夜,第十四号超强台风正面从博鳌和潭门港登陆,全县房屋倒塌过万间,死伤过千。那一夜,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卢海蓝家的房子瓦顶漏水了,大门被掀开了,卢宝方急忙叫上海蓝,赶快冲出去。卢海蓝刚冒雨冲了出去,又重新返回老屋。父亲宝方大喊:“儿子,危险!”此一进去,卢海蓝就不再出来。就在他重回老屋的一刹那,老屋被台风刮倒了。卢海蓝的遗体呈趴倒状,下面压着一本手抄的《更路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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