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黄卫国万万没想到,他的一生竟与黄岩岛结下不解之缘。
第一次去黄岩岛,是1953年秋,他爹黄海蓝开着一只帆船走了三天四夜,直抵中沙群岛海域。“看,那就是黄岩岛。”黄海蓝生得粗糙壮实,脸色如黄铜,他指着西南方向的一片海域。“哪里有岛啊?”黄卫国十三岁随父亲出海,至今已有九年,他是个唇厚、腰身浑圆的小伙子,左边粗眉上有颗黑豆痣。他臂力大,升帆,拉帆,爬桅杆等活儿,他干得十分利落。
此刻,他向前方看了又看,疑惑地望着父亲说。
“我把帆船再开过去。”黄海蓝徐徐地把帆船拐了个水道,来到了一个辽阔的蓝色潟湖中。怪了,这里风平浪静,而外面却是波涛汹涌。“儿子,我们已进入到黄岩岛的潟湖。”黄海蓝以前来过黄岩岛,对这片海域非常熟悉。他告诉黄卫国:“黄岩岛是一个环礁,略呈三角形,环礁包围着一潟湖,我们现在就处在澙湖的中心位置。”其实,在黄卫国的心中,他一直以为黄岩岛是浮出海平面的一块有着树木的小岛,可眼前的所见,却是一片海水漫浸的珊瑚礁盘,这让他有了几分的失望。
“其实,你慢慢看,就会慢慢地喜欢上它,甚至爱上它。”黄海蓝说,“换上小舢板,咱俩上到礁盘上看看。”小舢板晃晃悠悠地向礁盘方向摇进,不一会儿,“到了。”黄卫国一看,这一片水色清绿,与礁外深海蓝黑水色不同,碰巧了,太阳也赶过来凑个热闹,一束束明朗的光柱穿透蓝色的水面,水底下那些彩色的珊瑚清晰可见,大鱼小鱼游来游去,几乎不介意黄卫国的到来。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追赶着鱼儿,那些鱼儿早有防备,眨眼间快速地钻进珊瑚礁的虚缝中匿藏了。黄卫国发现,整个礁盘浅水区(水深一米左右)面积广阔,偶有数百个突出水面的珊瑚块群,大多呈块状、桌状,远运看去,犹如小岛。
黄海蓝叫黄卫国到环礁北侧看一看,他干脆游了过去,那里有一出水巨礁。他爹说:“此礁名黄岩。”又游至南面礁盘区,也有一出水大礁石,他爹又说:“此礁石称南岩。”细看,形似大石柱,上面面积约3平方米,四周的小礁群遍布。黄卫国想不到这里的浮出水面的礁石这么多,它们多以土黄颜色为主,偶有黑色,礁盘上亦有为巨浪掀翻的礁块散布,以黄岩区和南岩区为多,那些礁块因常年被海水、雨水溶蚀,已形成孔隙较多的块体,黑漆漆的,湿漉漉的。
黄卫国一边游泳,一边观赏,心里竟然有了与海水、与礁盘共融于一体的亲切感,一种温柔的舒坦感和难言的愉悦感。他认为不枉此行,他要把他在黄岩岛之所见,告诉他的那些远在岸上的伙伴们。他畅快地游着,再往前一看,刹那间却心怵了。原来,前面的珊瑚礁群块,除原有的珊瑚虫群体所形成的生长骨架孔隙外,便是腐蚀所形成的孔穴和溶沟,还有动物钻啃所成的穿孔和潜穴,使礁块呈骷髅状。黄卫国转头就往回游,他爹说:“怕什么呢,那是古人称为的骷髅石。”
黄卫国不理会他爹,继续往回游。他惊喜地发现,二三百米外,突起的礁盘四周形成了一道环形的水下屏障,又一波的海浪奔涌,直接向礁盘地点冲击,并向上翻腾着,好看极了,只见波浪碎成一朵朵浪花,拍出一线绵延十公里的白浪,场面十分壮观。黄卫国深深地感慨,黄岩岛就像是上帝的馈赠,礁外即为深水区,是深达三千至四千米的深海,由于有一圈完整的环礁阻拦,礁盘外风浪无法进入潟湖,况且内环礁水深仅十几米,这是渔船绝妙的避风良港。黄卫国直呼:“黄岩岛,真奇了!”
自黄岩岛第一次归来后,黄卫国翻开祖传的手抄本《更路簿》,上面记载:中国黄岩岛是由狭长大半圆的珊瑚带围成的,东西长15公里,南北宽也15公里,周缘长55公里。黄岩岛不仅天然禀赋独特,而且有十分丰富的鱼类资源,是良好的天然渔场,盛产石斑鱼、鳗鱼、海鲤、鹦鹉鱼、鲨鱼、海豚、鸡尾鱼、金枪鱼、苏眉鱼等,还有丰富的贝类和藻类资源。自1953年开始,每年中秋过后,黄卫国和其他伙伴的友船三十余艘,全都插上国旗,借季风助力,鼓满风帆,浩浩荡荡,向西直抵黄岩岛,开始了他们世世代代传承了800多年的潜水作业。
黑豆痣他爹见他的闯海经验日趋成熟,心里藏蜜桃般甜透了。
日月穿梭如流水,进入1975年,黄卫国和他爹又一次挺进黄岩岛,他潜水作业,照样是鱼虾满仓。第三天,他正要返航,天象异变,乌云翻滚,百鸟无踪,黄卫国知道,台风要过来了。“快,开进澙湖。”他爹说。澙潮里早已密密麻麻停满从附近赶来的百余艘船只,其中有二十余艘是来自台湾的渔船。
下午三点钟,起风了,下大雨了,礁环里的帆船左摇右晃,但彼此影响不大。黄卫国在船上做饭,突听船边上有人说:“兄弟,有大鱼吗?”卫国往外一看,是台湾船上的来者,他说的居然是海南话。卫国疑惑之,他爹走了出去,仔细打量着对方,他左腮有一道刀疤痕,几乎同时,对方和他爹皆惊喜万分,异口同声说:“是你?是你!”黄卫国也走了出去,衣服湿漉漉的,他爹正与那位来者站在船头拥抱而泣,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和雨水了。
原来,来者是原籍海南岛万宁县龙滚镇的台湾退役军人许营生。黄海蓝原是解放军某部战士,曾在安徽服役。淮海战役期间,黄海蓝随部队执行包抄国民党一中队的任务,不料误进对方的伏击圏,我方中队突围出来后,黄海蓝发现自己与队伍走散了。“站住!”有人用枪眼顶住他的后腰,他慢慢转身后,见到对方也是一人,便说:“兄弟,咱俩都是中国人,好好说话。”对方说:“我饿了,有吃的吗?”黄海蓝从衣袋里拿出一块姜糖,递给对方。那人左腮有刀疤。“那是抗战时被狗日的日军划伤的,无大碍。”他咬碎了姜糖,遗出一半,递给黄海蓝。“咱俩吃完姜糖,各回各家。”刀疤说。黄海蓝问他哪里人,他说:“海南人。”“我也是。”海蓝说起了海南话。刀疤说:“这家乡话,我多年未听到了,够亲切的。”刀疤拥抱着海蓝说。
雨还在下。黄海蓝想不到淮海一别,就是近三十年,而他与刀疤兄弟的见面,竟然是在黄岩岛。两人回到船仓里,黄卫国听他爹和刀疤叔聊天。刀疤说,他的万宁老家有老娘,有妻子,还有一儿子。黄海蓝劝刀疤坐上他的船,回万宁老家。刀疤似有难言之隐,海蓝不再追问,送上三条马鲛鱼,还有一包姜糖。“海上风大,冷,姜糖能驱寒。”大风大雨刮了一个星期,仍未停,那些台湾渔民刚抵这里,还未开展作业就碰上了台风,他们有蔬菜吃,但缺大鱼。黄卫国干脆将百余条马鲛鱼送给他们。刀疤甚喜,他抱拳作礼说:“在他乡遇老乡,刀疤有幸!兄弟一家亲,多谢黄家父子啦。”黄卫国说:“您言重了。”他接过刀疤叔回馈的台湾产的三瓶山柚油,但黄卫国认为,给永远比拿快乐。
第二年的中秋节,海上生明月,银辉溶溶一片美。晚上九点许,刀疤与黄海蓝又在黄岩岛见面。“这是你老娘的照片,还有你妻子和儿子的……”海蓝告诉他,他老娘经常念叨他,逢年过节,与儿子儿媳妇围在一起吃饭时,她总爱在八仙桌上置一碗饭、一双筷子和一空位,每当这个时候,老娘就开始哭,不料前年却哭瞎了双眼。刀疤看着照片上的老娘,身子薄瘦如孤枝,双眼深陷,他忍不住了,泪光淋漓,哭得呼天喊地。黄卫国扶起刀疤叔,将他老娘熬制的一包姜糖给他,他停止了哭声,将一块姜糖放进嘴里。“甜吗?”黄卫国问。刀疤咂咂嘴巴,却分明品出了一丝丝的酸味和苦味。
1987年11月,喜讯传遍两岸,台湾开放在台人员回大陆探亲。黄卫国带上儿子黄长捷到黄岩岛熟悉水路和渔场,归航时,黄海蓝告诉他,许营生下个月要从台湾回来探亲。黄卫国大悦,说:“爸,下个月正逢中秋节和您重孙佳佳的满月喜宴,我们恭请刀疤公过来喝酒,助助兴。”黄海蓝颌头含笑。
椰风轻吹,天蓝水绿,正是人间好时节。中秋节这天,黄卫国和他爹身穿西装,各打着条鲜红的领带,站在家门口恭候许营生的到来。上午10时许,一辆丰田小车徐徐开进潭门草塘村,许营生西装革履,精神矍铄地从小车里走了出来。黄海蓝和黄卫国迎上前去,先后与许营生握手,拥抱。“海蓝兄弟,不,亲家,我们又重逢了,甚喜,大喜!”黄海蓝见刀疤大哥称他为“亲家”,惑之。许营生说了缘由,两位老人彼此哈哈大笑。
原来,黄卫国的儿媳妇,正是许营生的孙女。许营生前天回到阔别四十余年的万宁老家,才得知孙女外嫁琼海,他细心询问,才晓得自己儿子的亲家正是黄海蓝。“哈哈,咱俩兄弟太有缘分了。”许营生呷了一口茶,说。黄海蓝则说:“天意,天意。”
黄卫国招呼黄长捷和儿媳妇许连根,他俩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向众位亲朋好友散发姜糖,并频频弯腰低头向许营生及各位问好。许连根抱着女儿佳佳来到许祖爷面前,“外祖公来看侬侬啦。”许营生笑意盈盈,轻摸了佳佳,逗乐道:“侬侬乖,祖公爱您。”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问黄卫国:“乖宝贝叫什么名字啊?”
黄卫国答:“黄岩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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