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三岁半时，黄岩岛的父亲黄卫国走了，全村人眼眶泛红，呜呜地哭，他却扬着一双粉嫩的小手，咯咯地笑，手上分别系着两枚小铜钱，小红绳线绕过小腕，格外引人注目。

见棺木四边贴着大红的浪花纹剪纸，他高兴极了，纸边儿有褶皱尾巴，他撕了下来，谁料，他越撕越长，约有半米长。此时众人都低头呜咽，料不到他来了这招，母亲许连根偶尔抬头，见他不尊，赶紧上前抱住他：“别动它，你爸在里面睡觉了，不要打扰他。”连根将纸花重新贴了上去，按个夯实。“我要跟爸一起睡觉。”黄岩岛挣脱了母亲的怀胞，爬上棺木，说：“妈，怎么进去啊？”他见连根还呜咽着，“妈，你别哭。”他坐在棺木边，慢慢地滑下来，抹了又抹连根的眼角，他的右手上，跌下一滴泪珠。见妈妈不哭了，他咯咯地笑着。连根把他抱得更紧了。

七岁半时，连根带他上学，他贪玩，在课堂上不喜欢读书，却喜欢睡觉，老师拧他耳朵，他唾老师星沫子。连根打他屁股，他抿着嘴唇，无语。晚上，伙伴们来他家，撺掇他出去捉蛐蛐。他拉下黑脸，推推搡搡着他们的肩膀，将他们一个个轰了出去，抓起一支大棍顶上门，然后坐在煤油灯下，看小人书《西沙风物》。这本小人书，他看了十几次，还看，但字不识几个，他图的是，看一眼画面中的人物线条的粗犷和细腻。看得烦了，他就翻看爷爷的手抄本《更路簿》，上面的图谱和文字，他更不懂，但这本子有种神秘的魔力，让他百看不厌，有时候还将本子压在枕头下，美美地睡觉。

九岁半时，学校放假了，爷爷黄海蓝又一次出海，连根和他到潭门港码头与爷爷告别。没曾想，黄岩岛蹬上渔船，说：“我要去西沙，去南沙。”爷爷摸摸他的头，说：“你太小，海上风浪大，会晕船的。”趁爷爷不注意的空隙，他钻进舱里，躲了起来。快要起航了，爷爷急了，拿了把鱼叉子，一个暗缝里插进去，又一个暗缝里插了进去。“再不出来，老子插死你！”爷爷佯装发火了。“慢着，爷爷，侬出来投降。”黄岩岛怕真的被伤到，从另一个暗舱里探了出来，眼眶红红的，哭着与爷爷告别。

十三岁时，村里的同龄人都去闯海了，他却弃学在家，天天看《更路簿》。这本子有点玄了，平日在课堂上，听一节语文课，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可拿起《更路簿》，他就迷上了。他爷爷那代人用海南话记录下来的航海南海更路经，到了这个年龄段，他居然一读就懂。他感到自己太奇妙了。到了第二年秋，爷爷劝黄岩岛跟着一起出海，岩岛说，他怕自己晕海，不想去。却喜欢上凿石碑，右手拿一把铁锤子，左手捏一把小钢钎，叮叮当当地鼓捣着。一不小心，砸到手指了，他呼呼拉拉地叫，爷爷心疼他，劝他不要再玩了，他说，不！不！

村里死了个人，他代凿石碑。他一边凿，一边哭。死者是在南沙渔场被他国军警枪杀的，叫李三。黄岩岛小时候吃过李三的姜糖，俩人是哥们。李三是村里兄弟用粗盐包盖着运回来的。他凿石碑出了名，还会打铁箭头。他练过射箭术，一拉弓，一瞄准，“嗖”的一声，箭飞了出去，嘣，箭头戳中靶心，箭杆尾还在丝丝地颤抖，奇准。

日月穿梭，花开花落。爷爷走的那天，乌云低垂，海涛拍岸，他为爷爷凿碑，一锤子打下去，一滴泪已流出，再抡捶子凿字时，他已泪流满面，哭得有点儿累了，他干脆趴在碑体上，恸哭不已。有一只乌鸦飞来，栖在他的肩头，眼眶里与他一样都发红了。

八十有九的爷爷，临终前将两枚系着红绳儿的小铜钱交给他，说：“这是我和你爸在黄岩岛海域的沉船上捡到的两枚明朝的铜钱，你小时候曾戴过它，图个平安吧。”他拿起小铜钱，仔细端详，小铜钱拇指般大，中间是正方形小孔，一枚正面镌刻“洪武通宝”四个隶书，另一枚正面镌刻“永乐通宝”，字体厚重，小铜钱已有锈斑，周边已有一细圈儿的铜青，浑然古朴，包浆厚重。黄岩岛知道，“洪武”“永乐”分别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和朱棣皇帝的年号，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爷爷说：“黄岩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蓝色领土，你要接过更路簿，到西沙和南沙去，捞大鱼，固我海疆。”黄岩岛跪在爷爷跟前，眼眶含泪，郑重承诺：“到祖宗海去，固我海疆！”

十七岁半那年，黄岩岛第一次闯海，直赴中沙群岛海域。他终于见到了爷爷和爸爸曾经向他描述过的黄岩岛：这是一片很神奇的海域，有一圈礁石群围绕着一片海，像一个封闭的湖泊，有一个口可以进出船只，这瀉湖里的海水是浅蓝色的，一些地方的水只到胸口，而礁石外面却是波涛汹涌的水深达4000至6000米的深海，翻滚而来的海浪冲击着外围的礁石，为浅蓝色的内湖镶上一圈绵延十余公里长的白色浪花，雄浑而壮美。“这片海，太奇妙了！”黄岩岛既兴奋又有点儿伤感地说。

他兴奋的是上苍将黄岩岛这片海域馈赠给咱中国人，让他伤感的是14年前，他的父亲黄卫国与村中13名兄弟，在此惨遭S国军警非法窜入我领海的大屠杀。那天下午，黄卫国正在潜水作业，捕些大鱼虾，当他浮出水面时，遭到S国军警的射杀，在此作业的村中其他兄弟，也同样遭到惨无人道的戮杀。他们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大海，那罪恶的枪声至今仍在黄岩岛的心中回响。他始终认为，牧耕祖宗海，固我海疆，是潭门人无悔的选择，即使是付出了生命，也值得骄傲。

十九岁半时，黄岩岛谈了个对象，名如花，姓蓝。相亲时他吓了一跳，那女子腮帮子长满青春豆，如天女散花般，很吓人。见他腼腆了，估计是要撤退，她主动进攻，拉着他的手，说：“岛哥，我们是天生有缘的一对。”他问，啥原因？她神秘地微笑，未语。她给他倒茶，茶香四溢，袅袅升腾，可他心中装不下她，未喝。她倒是大口大口地喝茶。彼此沉默了半个小时，他霍地站起来，欲出去，她拉着他的手说：“岛哥，不要走嘛，我要跟你过日子……”

他甩下她的手，径自往门口走去。没料到，她居然倔了，左腿撸下一只鞋，用力向他抛了过去。真准，砸到他的后脑。她大喊：“黄岩岛！”他转过身，双眼圆睁：“蓝如花！”她却哈哈大笑，兴冲冲地走上去拥抱着他，说：“岛哥，对不起！”他纳闷，她葫芦里卖啥药呀？她吻了他的脸腮，有微热感。她说：“咱两人的名字，不正是一副好对子吗？你听听，黄岩岛，蓝如花。首尾都对仗，你说说，咱俩不正是天生的缘分么？既然有缘了，我就是你的如来佛，你一生都跑不出我的掌心！”他想这女子性格虽有点儿粗鲁，但豪爽中也有其可爱之处，值得与她继续交往，于是，他轻轻地吻了她。

半年后，黄岩岛又要出海，她闹着也要闯一闯南海，他坚决不同意。她心不甘，又磨了他一整夜，他还是说，不！她撅着嘴，将蔬菜、水果、大米、酒等送上船，死死地抱紧船杆，不愿意下船。黄岩岛无奈，点头。起航了，渔船徐徐刺破浪花，如花心花怒放：“我又赢了。”但她万万没想到，黄岩岛一脚飞起，竟然将她踢出船外，跌进了港湾中。“如花，对不起，你慢慢游回岸上吧。”她在水中扑腾着，呛了口水。“黄岩岛，你个大坏蛋，给我来阴招。”蓝如花边游边骂：“下次归航，看我如何收拾你！”黄岩岛两肩一纵，朝她扮个鬼脸。

三个月后，鱼虾满仓的黄岩岛归来，却不见蓝如花来码头迎接。可能她还记仇。他想向她道个歉。匆匆赶回家，案上已摆好饭菜，却没见她。他干脆坐下，大口大口地喝酒。背后好像有个人影，他转身，却空空如也，只有墙上的一盏灯，发出一丝玄黄的似怨的光亮。他又喝了一口酒，满室醇香味缭绕，这时候，没电了，不，是他的双眼被一双大手遮住了。“你猜，你猜，我是谁？”“是妈妈！”他分明听得出是熟悉的声音，但却故意说歪。“错，再猜。”这一次，他才亮出真正的答案：“蓝如花！”她松开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一片白亮的光，岩岛眨了几次眼晴，正要说话，她挡住他的嘴，抢先说：“你好聪明呀，恭喜你答对了！”言毕，自个儿倒酒，端起酒杯，与他对碰，一醉方休。

转眼间过了中秋，黄岩岛临出海前，他在家出出入入，鼓捣些东西，偶尔又凿个石碑。晚上，蓝如花从外家赶来，陪他喝酒。黄岩岛说，过几天咱俩举行婚礼。如花说他醉了，别喝了。他夺过酒瓶，又倒满杯，与她对碰。“我没醉，我说的是真话。”他还说，后天，如花和他一起出海，奔赴黄岩岛海域作业。如花说，她晕海，不去。他火了，说：“我用绳子捆着你，去！”如花说他喝醉了。但这一次，他并未醉，倒是如花喝下又一杯酒后，真醉了，伏在桌边呼呼大睡。等她第二天醒来，她已在去南海的水路上了。如花又骂了他，他只是笑笑。

渔船抵达黄岩岛海域，已近傍晚，天边醉红。黄岩岛和蓝如花在船头摆上香案，案上摆着鸡肉、青菜、花生和酒，点上蜡烛，敬上三支香，倒酒，双双跪地拜祭父亲黄卫国及村中13位遭异国军警枪杀的亲人。船上的兄弟和友船上过来的村中兄弟，也跪地一同拜祭。“爸，我和如花来了，但愿你和其他兄弟的在天之灵，永远佑我疆土无恙。”黄岩岛眼眶含泪，如花及其他兄弟也是眼眶潮湿，大海亦肃然。礼毕，黄岩岛将两块石碑投入大海中，一块石碑上铭刻着他父亲和村中13位遇难兄弟的名字，另一块是宣示中国主权标志的石碑，上面铭勒两个大红字：中国。

晚上八点，海风轻吹，船上一片热闹，大家围坐在一起喝酒。黄岩岛向诸位宣布：“我今天和蓝如花同志正式携手结婚，请各位尽兴。”兄弟们想不到黄岩岛来了这意想不到的招数。他满脸红光，给如花戴上两枚小铜线，算是定情信物。今晚的如蓝，双腮绯红，眼光含悦，频频向诸位敬酒。砰！砰！哒哒！突然间枪声大作，原来是S国军警又非法入我蓝色领土，枪杀我渔民。霎时，有三五渔民被击中倒地，如花右臂也中了一枪，血流如注，黄岩岛抱起她赶紧进入渔仓，给她包扎，同时，他命令大家尽快躲开火力点，并果断地关灯。但对方依然一片乱开枪，船体上不断闪现火眼点。黄岩岛大声说：“兄弟们，操家伙。”

黑暗中，几十支浸了海棠油、周边包紧了油质棉花的棍棒，一齐刷刷地向敌船上扔了过去。黄岩岛瞅准一个空隙，扎稳马步，用力拉满弦，将箭头上包裹着海棠油的棉花团点燃，火红扑闪，气氛凝重，“嗖”的一声，箭头向对方射去。真准，对方的甲板上燃烧了起来，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对方船上乱了方寸，但枪声仍然密集地向我方射来，哒哒哒，又打死了几位兄弟。情况万分危险，黄岩岛摸黑走了出来，蓝如花也走了出来，她突然往前一步，将黄岩岛推出船外，跌进了海中，其他兄弟也纷纷跳海。黄岩岛想不到蓝如花来了这一招，他拼了老命，向黄岩岛的礁盘游去，火光冲天中，敌船上喊爹叫娘，一片狼狈。

黄岩岛爬上了礁盘，其他兄弟也很快游了过来，但大家发现，蓝如花并没有跟过来。黄岩岛心里咯噔一下，他双手扮成小喇叭状，高喊：“蓝如花！蓝如花！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