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余家国祖上是广西人，明末清初，祖太爷逃荒至潭门，给渔家打下手，一来二往中，便在潭门落地生根。余脉繁衍至今已有二十九代子孙。

余家国生于清末，上学堂时喜欢睡觉，也喜欢做梦。他常常梦见他驾驶帆船闯荡南海，捕到一只只大鱼。“我又抓到了条大鱼。”他在学堂上醒来，霎那间站了起来，双手往空中乱抓乱叫道。李老师摇头说：“此蛮子，不可教也。”

硬着头皮读到三年级，余家国辍学在家，将父亲余维江的“南海天书”《更路簿》拿出来读读。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岛礁名字和海流等情况，他根本看不懂，仅有些以海南话记载的文字，他却读懂了若干。这倒让余维江高兴了。就这样，他在家里读了三年，又跟父亲余维江出海三年，他居然读懂了《更路簿》，再过三年，也就是他15岁那年，他已经会驾帆船独闯西沙和南沙，成为了潭门港里最年轻的船长。

到了季风时节，港口里帆船云集，帆影绰绰，渔家人都为出海而忙碌了起来，有为帆船添粮草的，有为帆布打补丁的，有为潜水作业去买氧气管的，可余维江却找不到余家国的身影，他已失踪了三天。村里的李红花哭了，她与余家国谈了一年的恋爱，她爱他的和善、大度、有正义感。那次，红花在海边的木麻黄树林中割草，冷不防被两小流氓缠住，红花赶紧跑，但跑不过这两个色狼，她心生一计，大声喊：“来人呀，救命！”果然奏效，有一位勇士从外面冲了进来，大喝一声，左右开弓，将两色狼的胳膊扭到色狼嘴歪吡牙直喊痛才收手，吓退了色狼。

经此一遭，红花爱上了余家国，家国见她长得蛮可爱的，也慢慢地接受了她。但家国常与她玩捉迷藏，甚至无缘无故地玩失踪。这边厢，余维江茶饭不吃，只喝闷酒，老婆眼光呆滞，倚着柴门，望着天上的冷月，寂静无声。在下半夜的睡梦中，她看到家国的帆船沉没了，家国在水中扑腾着慢慢地沉了下去，吓得她在惊慌失措中醒来，额头冒出细粒的冷汗。哎，该死的家国，这蛮子究竟去哪里了呢？一个星期过去了，余家国未现身；半个月过去了，村人都认为他死了，只有红花相信家国仍活着。她天天站在村口，眺望着一个奇迹出现；她抬头望天，白云悠悠，蓝天如海，空中有一行飞雁正呼呼喳喳地南归。见此情形，红花心里亮堂了起来，眼光中多了一份喜悦和惊喜。她明白，家国也许该如南雁，归巢了。

第二天，在父母的愁闷中，余家国出现在家门口，牛车上多了几个包包。“爸，妈，我回来了。”父亲快步走了出来，母亲也随之出现。“让你俩操心了！放心吧，我好着呢。”他抹抹额上的细粒汗珠，喝了一口水，喝得急了，嘴角溢出的余水直灌衣袖，湿了一片，他抬左手擦擦，笑笑。父亲说：“今后出门要先说一声，免得我们担心你。”红花也赶到了，她紧紧地拥抱着家国，佯装道：“你真坏，让俺心慌了大半个月。”

原来，余家国出了几次海，他发现，在行船中如果遇到急浪或者急流，船体摇摆的幅度太大，特别是碰上高峰巨浪帆船被高高地冲上浪峰顶端，再重重地跌进低谷中，这一过程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为了平衡船体，需要些许的压舱石，于是，半个月前，他悄悄地逆万泉河而上，从潭门拐入博鳌，再从朝阳向嘉积、万泉、石壁、龙江等一路穿行，直达琼中县的万泉河源头地，弃船，再上五指山涧头，吃宿全在山上，终觅得四方有洞孔的黄蜡石，捡拾了回来。这四块石头，石质金黄温润，声音如罄，特别是边角的石孔，经千百年风雨侵蚀，外皮剥落，露出了玉化般的质地，宝气十足，惊艳邻里。村里人说，家国捡到好宝贝了。家国则说：“你们都说错话了，红花才是我捡到的大宝贝呢。”她脸红了，骂家国坏了规矩，引起村人的朗朗大笑。

可是，到了1939年，村人却笑不起来了，因为，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了海南岛。这批鬼子在全岛各地无恶不作，到处掠夺百姓的财物，潭门这千年渔港也不再风平浪静了。秋日的下午，涛声依旧，余家国归航后，满怀喜悦地回到家里，却不见了红花。余维江眼眶潮湿地告诉他：红花走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三个月前的离别竟然是永诀。那天，他说：“走完这趟南沙，我就回来与你结婚。”她理了理他的衣领口，说：“南沙那边风大浪大，行船要特别小心。我期待着你的平安归来！”言犹在耳，可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满怀沉重的心情，悄悄走到红花的墓前，跪哭了一整夜。

第二年，余家国惊悉日军占领我西沙永兴岛和琛航岛的不利消息，他决意下趟西沙，并喊上了新锐、新兴、明亮、美光四位兄弟。他趁着夜色，悄悄地登上永兴岛，把环插在岛边沿的太阳膏药旗拔掉，扔进大海里，又悄悄地插上中国国旗。又将船儿驶进琛航岛，一一将鬼子的膏药旗拔掉，丢进大海里。不久，海上传来个消息，霸占我永兴岛和琛航岛的十余名鬼子全部中毒身亡。余家国闻之，与新锐新兴们喝酒，尽兴，窃喜得酩酊大醉。

驻潭门的日军小队长岗村怀疑余家国是抗日分子，抓他到审讯室施以酷刑，但余家国坚决否认。岗村没有证据，便改换嘴脸，利诱他当汉奸，想不到余家国却满口应承了下来。余维江直接骂他得了软骨病：“你认贼作父，我要与你决裂。”他未置一词。维江又说：“红花就是被岗村害死的。”这一回，余家国开腔了：“我知道。”眼睛里分明充满了血丝。村人见到家国，纷纷给他扔鸡蛋，骂他是“大汉奸”，他抹抹脸，没有反击他们一句话。新锐和新兴给他唾星沫子，他没有冲动，反倒相当冷静地说：“当汉奸，真过瘾！”

岗村要坐帆船下西沙，余家国忙前忙后，一脸兴奋状。父亲余维江将《更路簿》匿藏了起来。岗村来到余家国家里，想看一场戏。没想到余家国挥出一拳，把父亲打得鼻腔流血，他还把一把刀架在父亲脖子上，逼迫父亲交出《更路簿》。父亲不从，他一刀切下父亲的中指，血流如注。岗村击掌大赞余家国“大义灭亲”。余维国瞪大眼睛，望着余家国手拿《更路簿》和岗村一起走了出去，大喊大骂：“遭雷击的，你不得好死！”

岗村和余家国又到其他渔家，强押新锐、新兴、明亮、美光上船，一起下西沙。他们宁死不从。余家国说：“如你们不从，岗村杀你们全家。”新锐们望着岗村，岗村点头称是。

翌日，起航了，帆船刺破海面，溅起朵朵浪花，向西沙进发。岗村率13名日军一同西下。第三天傍晚，海上风大浪高，余家国令新锐们将四方黄蜡石从仓中搬出来，分别压在船头船尾，平衡了船体。岗村说他们饿了，余家国向新锐等四人使了个眼色，命令他们煮饭、炒菜、烤鱼。乘着夜色，余家国与岗村喝酒，猜拳，尽了兴头。其他日兵早已喝得大醉，一个个倒在甲板上，睡去了，唯独岗村未倒，余家国暗惊。岗村拔岀军刀，架在家国肩头，说：“你死定了！”余家国也说：“你死定了！”岗村开始下重手了，家国躲避不及，左肩中了一刀。岗村嗷嗷大叫，又一刀向家国砍来，家国又一次躲过。新锐在后边抱起脚下的黄蜡石，举过头顶，正欲砸下的时候，一个大浪打了上来，船体在颤抖中倾斜，新锐站不稳了，手中的石头滑落在甲板上。岗村转身举刀，向新锐猛砍下去，在这关键时刻，余家国猛扑上来，拦腰抱紧岗村，暗中发力，将岗村推出船外，一齐跳进大海里。几乎同时，新锐听见余家国说：“狗日的，我送你回老家！”

半个月后，新锐他们归来，向村人说了原委，其中13名鬼子是余家国暗中在酒里下毒毒死的。余维江将儿子的一条红衣埋在红花的墓地，再竖块木牌，成了衣冠坟。后来，年年的清明，村人都来这里举行祭礼，向余家国的衣冠坟献上一束束白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