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离乡四十余载的潭门人全家玄，刚抵家门就遇上一件不幸的事情，其母亲于昨天上午反复念叨着他的乳名，与世长辞，寿年一百岁。

全家玄乳名叫望月，童年时，他家贫，父逝，母亲王明月独自抚养他，日子过得四面楚歌，母子俩常常是上顿饭吃完，下顿饭却无米下锅，饿晕了，就喝点水，或者摘野果充饥。有一次，天已很晚了，母亲抱一筐桃金娘回来，让他饱吃了一顿。到了下半夜，母亲悄悄在厨房包扎她的左脚盘，她上山的路上一脚踩空，被尖竹桩刺破了左脚。全家玄躲在暗角，看得真真切切，悄悄抹泪。

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全家玄参与其中。看到邻居小张手拿半瓣月饼，他偷偷地咬了一角，小张发现了，与他撕打了起来，他力气大，死死地压住了小张。小张的父亲走了出来，伸出五爪龙手指，狠狠地敲击他的脑壳，起了个大包，让他痛了三天三夜。

八岁那年的中秋，他闹着他母亲，说要吃个中秋饼。母亲眼眶含湿，双手一摊，说：“没钱买。”他说，他有办法。第二天下午，母亲劳作归来，看见头上满是血迹的他，坐在地上，心疼极了。原来，他悄悄到一富户家，偷吃了半个月饼，不料被主人发现了，他迅速地撤退，一路上却被主人追打，落下这惨状。晚上，母亲一边流泪，一边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草药。全家玄腮边浮出牙齿根纹，末了，他说：“妈妈，别哭。”

第二年中秋，他问母亲：“今晚有月饼吃吗？”母亲眼光中闪过一丝惊慌，向他点点头。是夜，月上中天，大地一片清辉，柔和又吉祥。母亲说：“准备吃月饼啰。”却见母亲拿出一张白纸，画上一圆月，月下对坐一娘和一崽，中间画上一个大圆饼。全家玄惑之，母亲说：“你望着画中的月饼，干咽一百次，再吃饼。”家玄听令，母亲开始念数字“1.2.3……”，当念到“99”时，全家玄已经睡着了。第二天，他问：“我的月饼呢？”

时序更迭，日月山河。十三岁那年，全家玄随村人闯荡西沙和南沙，几年下来，他居然出师了，成为了帆船时代的新船长。他不再为月饼发愁了，母亲明月也宽心多了。到了夏末，全家玄等又一次下南海，潭门港口挤满了帆船。王明月送来她亲手制作的一盒月饼，与全家玄亲切拥抱，告别。“我期待着你的平安归来。”明月撩撩发际的半白头发，说，“海上风大，浪大，注意安全。”全家玄深情地注视着母亲，说：“妈，您放心吧，咱俩中秋见！”

可是，到了中秋，却不见全家玄归航，明月的心揪紧了。桌面上的月饼，一动未动，直到长霉了，也没见全家玄的踪影。一年又一年，盼到第三年，仍没有一点儿家玄的消息。村人认为，全家玄许是在海上遇上大台风，葬身海底了。可王明月却一直坚信，他仍活着。

张经海路过全家玄家的门口，王明月倚着柴门，神情呆滞。经海知道她的心事，上前说：“全玄妈，你要宽心啊。”全玄在儿时曾咬吃过经海手中的月饼，还跟他打过架，但长大以后，他俩亲如兄弟，情同手足。全家玄失踪后，他常常登门与家玄妈叨家常，宽慰老人的心。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明月也老了，但她念叨儿子的心思从未中断过，年年的中秋，她都会在朗朗的月影下摆上月饼，一声声的呼叫着家玄的乳名。

1987年秋，张经海又一次归航了，他兴冲冲地告诉王明月：“全家玄还活着，我见到他了！”王明月一听，惊喜得落下了一行喜泪，她一个劲儿地拉着张经海的手：“快，你带我去找他。”经海略迟疑了一下，他忽然间发现，家玄妈的双眼失明了。“快告诉我，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的眼珠子不再转动了，只是稳稳地干瞪着。见此情形，经海心里微颤了一下，哭了。

滔滔南海，太平岛上。张经海被一台湾兵拦住了：“站住，干什么来着！”经海说：“上岛来找点淡水。”他转身从竹篓里拿出两条大鱼，“送给你们开开荤。”那兵问：“你是哪里的？”答：“海南岛的。”又问：“海南哪里的？”答：“琼海潭门。”对方脸露喜色，脱下军帽，说：“我也是潭门的。”咦，他乡居然有人说起了海南话，经海既欢喜又疑惑，甚至有点蒙了。那兵说：“那年，我出海捕鱼，归航时，遇上从海南败退到台湾的军舰，他们劫持了我的船，把我当壮丁，抓到台湾去当兵。”张经海一听，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说：“你是…望月……？”那兵惊见对方叫出他的乳名，甚喜：“你是……？”“我是儿时与你打过架的经海呀。”望月捶了他一拳，经海也捶了他一拳，彼此大呼小叫，彼此拥抱喜泣。

张经海还说了望月妈的近况。望月跑到海边，双脚跪地，面对滚滚浪涛，大喊：“妈妈，我要回家……”

1988年中秋前夕，全家玄收拾好行李，登上开往香港的航班，下午再转机飞海南。他盼望了四十余年的家，在他的心中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在明显加快。傍晚时分，小车抵达村口，他兴奋不已。即将与母亲见面了，他买了一盒“七星伴月”月饼。他准备跪在母亲面前“赎罪”，诉说骨肉分离的万般苦楚，以及他在台湾于中秋之夜独自一个人啃月饼，却不知道是啥味道的辛酸……

“到了，到了。”全家玄从小车里走了出来，众乡亲喜洋洋地拥了上来，端详这位离乡几十年的游子的模样。他高瘦，苍老，手如枯枝，眼眶深陷，村人已认不出他了。经海和几位儿时伙伴一同走了出来，与他一一握手，不胜欢愉。“我妈呢？”他问，众人沉黙。他径自走进老屋，空空如也。他惊愕了，环顾四周，王明月的一张遗照，挂在墙上，与他作着一生一世的黙视。就在昨天上午，王明月突发心脏病，不幸离世。痛哭之余，全家玄在自己的庭院中，跪在母亲遗像前，摆上月饼，祭母。

这一夜，千家万户庆团圆，明月洒下一地清辉，温柔又妩媚，全家玄的内心，却是一阵阵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