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六

发布日期:2021-05-13 21:15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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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路生


太阳刚刚睡醒,悄悄地露出红丹丹的半张脸儿,剃头六推着单车出门。一阵秋风鼓满劲儿,横扫了过来,剃头六拉紧了领口,脖子很快地回缩了一下。地上淡黄的落叶随风卷了起来,飘在半空中打着滚儿。有一瓣落叶飘了过来,径直往剃头六的脸贴上去,他心里颤抖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了下来。今天,他要到突坡村,为他的老客户苏春汪理发。

突坡村的黄土路,扬起了一阵一阵的风沙,似雾一样向剃头六袭来。他眨了眨眼晴,有沙粒偷偷跑进来了,他轻轻地揉揉眼眶,感觉有轻微的痛。但他不管风沙了,双脚用力地蹬着单车,单车破旧了若干年,车铃一响,全车也扑扑嗒嗒地响,车子一响,黄土路也被他踩得咯咯响。单车后露出一条有时斜斜、有时直直的车辙痕儿。路旁的苦楝树开始落叶了,三四条枯枝向四处伸展,瘦条瘦条的树皮白灰灰的,已有龟裂的惨状,了无生气的半抱着树身。在龟裂树皮的四周,早有一圈又一圈的树皮脱落了,余下潮湿的点状黑斑。大自然中的植物,与人和谐相处中,也逃脱不了属于它们的宿命。

苏春汪是剃头六的老客,几十年过去了,两人仍常来常往,除了剃头,还常常对饮,一醉方休。剃头六是独子,三十多岁了,还单身。他见苏春汪的女儿千叶,长脸,黑腮,阔嘴,三十了,也未嫁,说,汪哥,许配千叶给小弟,行不?苏春汪一口拒绝,说,俺闺女有人了。剃头六讨了个无趣,暗骂春汪目光浅短。三个月过去了,他再也不进突坡村为春汪理发。这边厢,春汪头发长了,打发千叶走过来,拎着一瓶桔水酒和一包花生米,她陪他喝酒,他呢,趁着醉意,对千叶动起了手脚,没料到却被挣扎中的千叶踢中了命门,抱痛了几天。千叶说,快去帮我老爸理发,否则,到官府告你个流氓罪。剃头六头大了,赶紧向千叶赔罪,然后登门,为苏春汪理了发,这两兄弟从此相逢一笑泯恩仇,握手言和,又是一醉方休。

又一阵秋风吹来,剃头六打了个寒噤,虽然此时有太阳光照了,但仍让人感到一丝丝的寒意。苏春汪家在村口的西北角,青砖灰瓦的房屋,掩映在几棵黄花梨树中,门前啸聚了一群人,像在说着什么话。剃头六支好单车,拿下工具箱,向人群中走去,也怪,村人见到他,立马闪出一条道。旁边的大叔说:“来啦。”他说:“嗯。”但他很快发现氛围有些僵硬,房子里似有嘤嘤啼哭声。他心里一沉:该不是老哥苏春汪……?他不敢往下想,加快了步伐,却见苏千叶站在大屋门前,披麻戴孝,一脸哀痛的神情。客厅里,春汪的大儿子、二儿子和两儿媳妇都穿条白长袖,戴着草帽,帽前沿系一截小白布。苏春汪沉睡在客厅正中位置,眼睛却睁开着,千叶用手往父亲眼眶边顺顺手,却怎么也捋不合父亲的眼睛,令家人和众位乡亲暗暗地惊讶。

剃头六却看得明白,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是仙村一带有名的剃头匠,服务态度好,技艺精湛,尤其是他的“神仙跳刀法”,堪称一绝。苏春汪生前最爱他理发时使用“神仙跳刀法”,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享受,其愉悦的过程,奇妙无比。其“神仙跳刀法”分为剃眼眶四周绒毛和掏耳。

那天,剃头六上门为苏春汪理发,该刮脸了,苏春汪半躺在一张活动椅上,闭眼,等候剃头六开启他的“神仙跳刀法”。他嗞嗞地刮了苏春汪的左腮绒毛,又按歪了苏春汪的左腮,嗞嗞地忙着正规动作。少顷,该显身手了,他左拇指和食指按在老苏的眉间,右手持剃刀在眉毛和眼眶之间来个“关公巡城”,尔后,再来个“蜻蜓点水”。初始,苏春汪以为自己的眼眶周围中招出血点了,暗惊,正要喊停,却感到自己的全身有种酥酥的非常舒爽的感觉,随着剃头六取穴点的精准和纯熟的刀法,苏春汪越来越感到自己轻飘上了云端的幻觉。忽然间,“嘣”的一声响起,苏春汪睁开眼睛,只见剃头六的兰花指晃动中将剃刀向上弹了出去,闪着一抹白光,苏春汪大惊,眼看着那剃刀迅速地俯冲下来,快要跌落至自己的鼻梁骨之际,剃头六的兰花指却稳稳当当地夹住了剃刀把子,倒把苏春汪惊出一身冷汗。

“剃头六,你唱哪一出戏呀?”苏春汪说,“我不刮脸了。”“莫怕。”剃头六按住他的肩膀,“刚才的动作,纯属意外。”“啥意思?”苏春汪惑之。剃头六指着地板,说,“你看——”苏春汪扭头往下看,地上有两只苍蝇,一死一伤,生的,断了双腿;死的,半身被斩断。

“神仙跳刀法”进入掏耳环节。剃头六手持一软皮吹风小简,对着苏春汪的耳朵,“呼呼”地按着吹风简子。吹得苏春汪痒痒了,便将一细杆纯银如豆粒般的小勺子伸了进去,在他的耳孔半寸的位置,迅速地转动小勺子,嗞嗞地摩擦着耳孔内的皮肤,让他感受到既痒痒又舒坦的快意。越转越快中,他周身的神经越来越感到凉凉爽爽的,如在炎炎的夏日中口渴了,饮下一杯冰淇淋般消融、愉悦。苏春汪曾经对众位享受过剃头六独特刀法的理发者说过,他一生最畅意的精神享受,就是来自于剃头六的“神仙跳刀法”,那种如春风入腹的酣畅感受,是独一无二的。

剃头六想不到上个月为苏春汪理发后,他竟然说走就走了。

苏千叶说,父亲20天前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查,已是绝症晚期,原本以为保守治疗能延长他半年多的寿命,但是,天命难违,他于昨夜突然发作,撤手人寰。临终前,他说,我要理理头发才走……

剃头六眼眶含湿,取出手工剪刀锥子和剃刀,先为苏春旺理了发,然后刮脸。剃头六按点他的眼眶四周,手起刀落,十分轻巧、精准地为他剃去了油垢渣和细小的绒毛。一刀下去,再抬起刀,用左手抹去刀刃上累积的油垢渣子和细碎的绒毛,如此反复,将他的脸腮和眼眶四周刮得干干净净,滑润如初。

剃头六用左手反复摩蹭他的脸庞,发现哪儿还有粗须茬未除,再下刀一一刮去。忙完了这些,剃头六才提起精神,为他掏耳。尽管是蹲在地上,但剃头六的手法和力道照样出色,丝毫不慌,整套动作中的点、揉、推、刮、转等各个细节,他操作得既纯熟精准,又不偏不倚,力道适中。在旁侧守灵的众位亲人,见剃头六手法轻巧、干净利落,皆点头赞许。“可惜我的神仙跳刀法,老苏再也无法体会到了。”

剃头六用毛巾泡上热水,拧个半干,为老苏慢慢地擦脸。在眼眶处,他将毛巾盖上,缓了一会儿,那毛巾散发出热气,烘得老苏的脸色较前有了淡红的小变化了。剃头六再将毛巾来来回回地擦,擦得脸庞不带一丝儿污垢了,再细看一次,确确实实是干干净净了,直到此时,老苏的双眼才完全闭合上。剃头六看到,老苏的眼角边,不知什么时候已挤出了两滴泪珠。

临出门,苏千叶将一海南黄花梨油梨手串交给剃头六,说:“我爸临终前曾交代过我,必须将他生前全手工制作的这款黄花梨油梨手串,送给你。”剃头六拿起手串,细察。手串珠子呈不规则的六面型状,花纹霸气,黑油线弯弯曲曲中呈波浪纹,质地黄中带紫,包浆醇厚。剃头六将手串凑近鼻子,闭上眼,闻了又闻,少顷,有一种特殊的香醇之气直贯百会,全身爽然。“哗,真香,是件好宝贝。”剃头六说,“你爸为什么送给我?我受不起此重物。”遂将手串递给苏千叶。“我爸说你患有高血压,戴着它,可降压呢!”任凭千叶千说万说,剃头六不再说话,收起刀具,坚决不肯接受此件宝贝。他推车走出村口,一骑绝尘。

从老苏家出来,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又一阵风扑面而来,有些许寒意,脚下的落叶随风卷起。纷纷扬扬间,剃头六看见路旁一棵光秃秃的苦棟树上,一只乌鸦神情哀伤地望着他,似乎要向他诉说什么。剃头六心里暗惊。天渐渐暗淡了下来,剃头六回到家里,摆上酒杯两个,花生米一盘,在淡黄的灯光下,独酌。饭桌上的另一个杯里,注满了酒。剃头六拿起酒杯,碰了碰桌上一动未动的酒杯,说:“老苏,一路走好!”言毕,仰头,喝个干净,泪流满脸。缺少了老苏的陪酒,剃头六吃得无味无醋,彻夜难眠,嘤嘤的抽泣声几乎未断过。

日月穿梭中,他家门前的那棵黄花梨树又抽新芽,细碎的绿叶缀满枝头,微风吹来,左摇右摆,袅袅娜娜,似是与剃头六打着招呼。他如往常一样,骑着单车,轮流进入各村各户,为村人理发。通往突坡村的道路两旁,十年前种上的黄花梨树苗,一晃之间已是青枝细叶,长势茂盛,摇曳生姿。这坡地太肥沃了,让黄花梨树长得健壮、丰硕,煞是好看。但剃头六知道,这些树身的心格,估计也只是筷子般大小,好看不中用,若要成材,须有百年的风雨历炼才能至臻至美。他常常感慨,城里的理发店遍地开花,什么新潮头发,什么染发的色种,他是赶不上时尚的,但年轻人却追求古怪的所谓新时尚,至于他的“神仙跳刀法”,在城里是没有市场的,唯有生活于乡下的那些老者,特别钟爱和追捧他的手上绝技。此刻,剃头六坐在黄花梨树下,捡起一瓣黄花梨叶子,叶子枯黄了,上有细密的筋脉纹。他嗅了又嗅,却闻不出老花梨树那种独有的醇香味道。他摇摇头,推起单车,继续赶路。

到了突坡村口,他停车卸下活动椅,打开工具箱,将一赤白的围布置于椅靠背上,等候老客到来理发。现在是上午九点二十分,正是他和老客户约定的时间段。贵福出来了,剃头六用毛巾抹抹椅子,他坐了上去。剃头六抖了抖围布,围布在半空中旋了半个圈,有一股微凉的风盖于周身。他将围布套在来福的身上,在脖子后打了个活结,便开始忙活儿了。

这时候,风清云淡,天蓝地绿,空气湿润,人也特别舒泰。却不料,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叫声。剃头六初始并不介意,继续低头为来福刮脸。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且伴着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救命啊,救命啊……”是谁胆敢在大白天入村作恶?剃头六停了活儿,寻着右前方的呼叫声望去,隐约可见一男子正企图抢夺一女人的包包,那女人紧紧地攥着包包,互相拉扯间,那男子挥拳打中女人的头部。剃头六急了,他迅速跑了过去,离那男子有八九米远时,他站稳了,大喝一声:“住手!快住手!”那男子转身,见是一瘦瘦高高的老头,说:“她是我的女人,此事与你无关,你别多管闲事。”剃头六是个楞头青:“我偏要管一管!”

再看那女人,竟然是苏千叶!她啥时结婚了?我为什么不知道?剃头六顿生疑惑。“我不是他女人。他是骗子!”千叶怒吼道。剃头六劝那男子赶紧收手,谁知道他却怒气冲冲,直骂剃头六碍了他的大事,弯腰捡起一根长棍,朝剃头六冲了过来。眼看剃头六快要遭殃了,嘿,别怕,这危急中的大事却来了个大逆转,那男子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剃头六的跟前。奇了!原来,刚才剃头六手里的剃刀象箭般弹飞了出去,齐刷刷地切断了他头顶近一半的头发,那脱了茬的头发,纷纷扬扬间飘落至他的脚下,他被剃头六的剃刀神功吓破了胆。苏千叶走了过来,向剃头六叩首谢恩,眼光里多了份敬重。尔后,苏千叶和剃头六一起,将这名抢夺男扭送到温泉派出所。

春节临近,从农历十二月初开始,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剃头六却连轴转,忙于为村里近百位老人和小孩理发。他一个人过年过惯了,办不办年货早已无所谓,况且女人的味道,他从未在床上闻过,却喜欢看看自家门前那棵黄花梨树上的一对喜鹊嬉闹。有时候,他心里有些许不舒坦了,他就抬头望树,蓝天白云下,风很温柔,树上却没有喜鹊。没关系,只要能站在树下,他就摘下两片树叶,凑近鼻翼闻闻,尽管毫无香味,但他觉得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精神享受。

有一天,剃头六到医院为来福理发,来福的心脏病又犯了,呼吸也不顺畅了,得到医院捋一捋。想不到来福告诉他,隔壁的女病房住了个他非常熟悉的人。谁呀?剃头六摸不着头脑,便转身走了过去,一看,心脏却突突地跳得比来福还厉害。他揉了揉胸口,气很快理顺了,拿眼睛再探,哎呀,病床上躺着的女人,竟然是苏千叶!

你啥病?他心疼地问。她低头未语。再问,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来福把他拉了出去,告诉他,千叶的心脏病很重。他脸紫了。来福又说,她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来看过她一次,扔下八百元就回去了,至今再未来过。剃头六脸黑了,喘着粗气,掌头也握紧了。来福又说,她血色不好,院方要求输些血来补充身子,可她却衣袋空空,常于半夜里哭泣。剃头六脸色恢复了正常。他走进医院验血室。少顷,千叶见他又进来了,眼神中多了份恳求。他拉着她的手,说:“你放心,我抽……”千叶抢过话茬说:“你帮我渡过此劫,我嫁给你,给你暖被窝,过个舒心年。”剃头六说:“我决定抽血给你,并不是为了此事。我只是凭良心做人。”千叶脱下手腕上的黄花梨手串,欲交给他,他连看都未看,如风般走出了病房。

剃头六将迎娶苏千叶的喜讯传开了。大年三十夜,万家灯火,一片通红,有一只喜鹊孤单地栖息在门前的黄花梨树上,望着喜喜闹闹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提着小红灯笼,衣着新鲜,一阵风似的挤进了剃头六的家。剃头六一个人坐在饭桌旁,伴着一盘花生米,独酌。见孩子们进来,他高兴极了,遂从小柜子里拿出二三十个小红包,一一分派给他们,以添喜气。

接过红封利是,来福的小孙子小福仰着头,问:“大爷,新娘呢?”剃头六说:“她……她睡觉了!”小福来了劲,呼引着小伙伴们冲进厢房,想再讨个红利是。可是,他们看了左厢房,没人;又转进右厢房,没人。小福脸上起了愠色,说:“大爷,这年头里,您说假话了,骗人!”

剃头六脸色红了又红,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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