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道冠

在我家后院的犄角里，有一个放在石臼上的石磨。粗略一算，它在我家的时间已经超过百年了。

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家搬离乡下，小石磨就退休赋闲在院子里了，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身上颜色变为黝黑，很不起眼。小石磨的磨盘分上下两扇，下面那一扇固定在海棠木做的磨架上，用磨杆推动上面那扇磨盘旋转一圈，卯榫有些松懈缝隙的海棠木磨盘架就会吱呀一声响。石磨下面那片大85公分，中间圆形的磨片部位50公分，周围是石磨槽，后高前低、后窄前宽，易于液体流动。下片石磨的中间固定有一根4公分大、3公分高的硬木，套在上片磨盘的中央圆洞里，控制上片磨盘转动时不能脱轨。上一片石磨盘的背面，被石匠挖成一个25公分直径的盘状，磨东西时原料不外溢；靠边处有一个4公分的磨盘眼，被磨的原料从那个磨盘眼里进入上下两片磨盘之间。花岗岩制作的小石磨，上下两片磨盘接触的部位是石匠师傅用钢钎凿刻的粗糙的花纹和锻槽，需要加工的粮食从磨盘眼里流到两扇磨盘中间，旋转的磨盘将原料经多次压磨、粉碎就变成了粉或浆。石磨的上面那片磨盘，边上有一个长方形耳洞，是固定推动磨盘把手的，靠近外面的末端有一个洞，磨杆的末端就是套在把手的洞里推动上半磨盘的。磨杆由一支7字形的杆和一条推手，组成了一个7字形加一个丁字形的奇怪模样，虽不好看但很实用。我们只要用磨杆勾在磨盘的把手上推动，上半部的磨盘就会转动起来，磨盘就开始工作。

推磨盘是非常辛苦的。从我记事开始，家里的小石磨就在我的眼里旋转。因为父亲是乡下制作豆腐脑、碰糕粑、煎堆、糖糕的师傅，他每天早上做好一担豆腐脑、松糕、糖糕，挑到小镇上卖，中午回来就磨米浆、豆浆、米粉，还要制作姜糖、花生糖、芝麻糖等，一天都不能休息几个钟头。

用磨盘磨浆时，一般是父亲推磨杆，母亲负责将泡好的米和豆子舀进磨眼。夏天，天气酷热，父亲经常是光着上身，弓着步，穿条短裤衩。磨杆转一圈，母亲就用椰子壳特制的长把小勺从陶盆里舀一勺米或豆子放进磨眼一次，机械地重复。随着磨盘的旋转，雪白的米浆、淡黄色的豆浆从两片磨盘之间汨汨滚下，在磨槽里汇集后，缓慢地从长长的磨嘴里淌出，流进了下面的陶盆或者布袋里。家里的磨盘安放在两面通风的伙房外面的空房里，傍晚的斜阳从椰树的缝隙里钻进来，洒在父亲的背上，一颗颗亮晶晶的汗珠从他的背上慢慢淌下，像磨盘上汨汨下淌的豆浆。看到父亲满身汗水，母亲急忙停下手中的活，找来毛巾，轻轻地给他擦汗。看到父亲那么劳累，我到他的边上抓住磨杆的推手，想给父亲搭把手，哪知道磨杆转一圈退下来时，推手捅到了我的前胸。母亲看到后急了，赶紧脱下我的衣服看看伤到没有。“快去做作业，将来读书有本事了，到外头搏碗饭吃，就不要受这些苦了。”她说。

石磨旋转时上下两片磨擦的声音是噜噜声，转一圈木头磨盘架也吱呀一声，小时候那声音经常在我的耳畔持续地响，往往一响就是一两个小时。我经常听到父亲母亲在磨东西时讨论家里的事，什么插秧啦、收割啦、养猪啦、喂牛啦，有时候也谈到帮助亲戚朋友以及如何与乡邻和睦相处的话题。父亲也经常讲他在镇墟上卖东西时的所见所闻，讲的都是我爱听的一些新闻和好人好事。磨盘那噜噜声和石磨架的吱呀声连续响了好些年，在那噜噜、吱呀声中我们家建起了新房，在那噜噜、吱呀声中母亲给我们兄妹买了新衣裳，在那噜噜、吱呀声中我慢慢长大了……

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长高了，可以推动磨杆了。那时我们乡下还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正餐一般是先吃一两碗番薯干制作的食品。每天放学回来我和妹妹的任务是将番薯干磨成粉。母亲事先已经将需要我们磨的番薯干炒好，放在簸箕里，我们回来马上就开始“执行任务”。第一次磨粉，开始时感觉磨杆很轻，我一边推磨杆一边吹口哨，将“找朋友”吹得有声有色，总嫌妹妹舀得慢配合不好，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可是才过十来分钟，就感觉那磨杆越来越沉，推的速度越来越慢，喝水、拉尿、打苍蝇、拍蚊子、抓痒，各种花样的休息都出来了。偶然发现多舀一点薯干到磨眼里会感觉轻松许多，于是我叫妹妹每次舀进磨眼的量都比最初时候加一点，这样既减轻了推力，又加快了进度。哪知道这样投机取巧磨出来的粉颗粒很粗，很难揉成好的面团，做成的食品味道很差，被母亲大声责骂，幸亏没有挨揍。我只好低头认错，再也不敢作弊。

小石磨陪我度过三年困难时光，也磨练了我，让我养成良好的劳动习惯。1977年，停滞了十年的高考恢复，我高中毕业下乡10年后有机会考上了大学。对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其骨干劳力突然上学去了，从创造财富的人变成消耗钱财的人，家里陡然间增加了许多经济负担。已经退休了的父亲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又操起了做姜糖的手艺，年已六旬的母亲负责拿姜糖到村里的小学校卖。由于姜糖需要熟糯米粉撒上去才不会互相粘连，小石磨又担负起了磨糯米粉的任务，噜噜声和吱呀声又在空房里响了整整五年时间，直到我大学毕业。

2010年冬，我家在乡下农村的新房建成，小石磨从院外的大树底下被安置到院子的旮旯里，成了家人和来客的观赏物。每每看到它，睹物生情，我都会想起自己用它磨番薯干的情形，想起父亲推磨杆时背上亮晶晶的汗珠……过年时我将家里的老老少少召集到小石磨前，讲述了它对我们家的贡献，让儿孙们不要忘记过去的艰辛，懂得幸福生活是奋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