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今早，见到王方友公，在墟上的茶铺里。他八十添九，身体仍然硬朗。

方友公年轻时，力气很大，倒拔一棵手臂粗的老山竹，他扎稳马步，双手紧握竹杆，暗运丹田之气，引力至双手十指，嗬嗬两声，老山竹被连根拔起，惊了众人。队长派他到万泉河上放排，那是件苦累活。他二话不说，跟着陈泽师傅和李勇等队友，背起行囊，冒着酷暑，步行五六十公里，至万泉河上游的深山老林中砍伐大树，然后开劈出条山路，用牛车将一根根大木拉下山，集中于渡口，择日扎排。

王方友被江湖人称为“扎排王”，意为他用山藤捆扎的木排环环紧扣，力敌千军，在危急危险的漩涡湾河段从未毁过排。而其他生产队扎的排，常有排毁，甚至是人亡的事故发生。

王方友的扎排功力，全靠陈泽师傅经年的悉心指教，和在他的叱骂声中历练成长。初时上排，他扎排松宽，不牢靠，常被师傅叱骂，叱骂他一次，他心里就暗骂师傅一次。他讨厌被人叱骂。有次，师傅喝高了，方友忙活中出错，又被他叱骂，这一次，他与陈师傅顶牛，粗声大气中，陈师傅急火攻心，一个弹跳，握紧五指龙爪，猛然击中方友头顶，疼得方友双手抱头，蹲在木排上，轻声抽泣起来。半夜里，陈师傅醉意未醒，于睡梦中不慎落水，方友跳入河中，救起师傅。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仍未与师傅讲句话。

1973年9月14日凌晨，一个强台风正面袭击琼海，顿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在此之前的万泉河上，明月高悬，轻风习习，王方友和师傅等众位排工万万没有想到，凌晨时分却来了个强台风。“真是活见鬼了！”王方友暗暗吃惊。此时，河面全黑了，大风大雨越刮越猛，他和师傅等人全被雨水淋透了。撑排至鹰嘴湾，木排被后面的一股急流和浊浪猛推向前，左右摇晃，忽而高，忽而低，排头甚至扎进了水里。陈师傅大惊：“不好！”王方友心头一紧，只见排头猛然间失去控制，似一匹脱缰的野马，迅速地向鹰嘴湾的崖壁直撞过去，哗，哔，排散了。

王方友等全部落水，陈师傅拼了老命将他向岸边猛推。他得救了，陈师傅却遇难了，连同三位队友。只有他和李勇平安归来。

陈师傅是个苦命人，少时失父母，9岁上排跟大人学放排，历经磨难，终成放排高手。40岁那年才得了小女小玉，第二年，老婆不幸得病，走了。陈师傅含泪葬妻，辛苦中抚养小女。不料一个大台风，导致父女从此阴阳相隔，不问彼此。师傅离世时，小玉才13岁。方友不弃，代孝和承担起小玉的生活。过年了，他为小玉买条新衣，每次放排归来，他都拎条万泉鲤，送给小玉。假期里，他带小玉上排，让她沿途帮厨，兼学放排。

方友30多岁了，还未结婚，别人介绍对象给他，他未看中。他看中的是小玉。晚上，他和小玉坐聊，心鼓蹦蹦跳跳，欲言又止，忽然他来了个偷袭，冷不防吻了小玉。未料到，小玉动作异常果断，一巴掌掴了过去。他腮帮子发辣，头冒金星，差点跌倒。

第二天上排，见到李勇，王方友未语，挥拳撸了他，并抬起一脚猛踢李勇裤裆。李勇拼命守住命门，大喊大叫中跟他撕打开了。方友打不过身材高大的李勇，只好跳进河中，边游边喊：“你居然敢与我打？有种的，你下来，我摁死你！”

到了腊月初三，小玉和李勇结婚了。那天早上，小玉请他登门捧场，与大家喝个喜酒助助兴。他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我哪里比不上他？”小玉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许是天意吧，我与你只能是报恩，而我与他，是真爱。”他如一头牛，不论小玉如何拉扯，他都不肯转头。他撅嘴，言：“我不想去，我偏不去。”吃午饭时，他喊隔壁的李三，帮他到酒席上，悄悄地捎回半只猪腿。

一周后，该上山伐木了，却不见方友，小玉慌了，和李勇赶紧登门。原来他大病了一场。小玉带他上医院，陪他治病。李勇也送来鸡汤，给他补补虚身子。

一晃之间，几十年就过去了。王方友从此单身，再无女人光顾。他认命。他好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前段时间，村里又有人结婚了，他就兴高采烈，笑呵呵的。是阿奋娶的博鳌那边来的新娘，人长得很俊俏。她频频向方友公敬酒，乐得他如新郎般，心花怒放。

第二天上午，方友公到墟上喝杯咖啡，归家，忽见一姑娘在门前打扫卫生。他上前细探，原来是阿奋媳妇。她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阿方公，年关近了，您一个人忙不过来，侬来帮您扫扫地。天冷了，侬买了张新棉被，孝敬您。”

方友公惊喜了，忙问：“谢谢阿奋孙娘子，咦，你叫啥名字？”她低头扫地，答非所问：“我妈是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