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 华

“独在异乡为异客”，身在澳洲读硕士的侄儿，因新冠肺炎疫情，已经两年不能回来。最近他与我们微信视频，他说，在澳洲有很多中国的商品，还没到端午节，中国粽子已经飘香澳洲，各大超市都有粽子出售。但他特别想吃家乡的甜薯迌。

立冬，是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中重要的节气。立冬这天，我们家乡有吃甜薯迌的习俗。家乡天气热，人们平时贪凉喜欢吃寒凉食物耗阳，立冬后天气开始变凉，要在立冬日吃温补食品补阳，身体才能阴阳平衡不易生病。我家在海边，土地盐碱，其他农作物不易生长，甜薯却适合在盐碱地生长，而且盐碱地上种植的甜薯还比其他地出产的甜薯风味好，因此家乡几乎家家户户种植甜薯。外婆在村外的水田边有一块三分自留地，长期用来轮种高粱和甜薯。

家乡的男人习惯于出远门，许多人漂洋过海到异邦谋生。男人每每出远门，家里的女人总要做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甜薯迌，为他送行。甜薯迌，是男人怀揣的乡井土，是女人献给男人的礼物。

我的母亲出生不久，外公迫于生计，下南洋。出发前一天，外婆特别为外公做了甜薯迌吃。夜里他们通宵促膝长谈。他们不知道南洋啥样，但他们却知道到了南洋打工就有“侨批”寄回家改善家里生活，他们的女儿就有钱上学读书。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吃了外婆的甜薯迌后，带上乡井土和外婆为外公准备的海上食物，乘帆船下南洋。甜薯迌就成了外公和母女俩的牵挂。

外婆年复一年地种植甜薯，甜薯伸出的褐色藤蔓爬上竹架，那深绿的叶片，似丝丝绿意爬上外婆的心头。

日本侵略家乡不久，家乡就来了一支抗日游击队。外婆的哥哥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外婆做米客小生意，每天都要到镇墟上买稻谷回来加工，脱谷壳后又拿到镇墟上卖，赚钱养家。家存了些余米，就给她哥拿到山里去。每次她哥要过来拿大米时，外婆总要做甜薯迌给她哥吃，还让她哥带甜薯迌去给山里的游击队吃。有一天一大早，外婆到镇墟里买稻谷，看见高高的城墙上悬挂着一个还在滴着鲜血的人头，外婆走近定睛一看，是她哥的人头。外婆顿时感到天崩地裂，仿佛掉进无助的深渊。悲愤、痛苦并没有把外婆压倒，反而让她把悲痛化为力量，更坚定了她支持游击队的决心。

外婆的哥哥牺牲后，游击队把她哥的儿子接到山里抚养。每次外婆的外甥和游击队员来外婆家拿大米，外婆都要做甜薯迌给他们吃，还让他们把甜薯迌带回去。解放后，外婆的外甥参加了地方革命建设，每次他来看望外婆，都要吃外婆做的甜薯迌。外婆做甜薯迌支持革命的故事，成为家乡人的美谈。

外婆做甜薯迌的手艺十里八乡出了名。小时候，外婆做甜薯迌时，我很好奇。

“外婆，做甜薯迌是用手慢慢磨？”我看外婆研磨甜薯，问外婆。

“好吃的甜薯迌是要慢慢磨的。”外婆看着我回答。我不太听得懂外婆的话，但也没有再说话，只在心里期盼着快点吃到甜甜香香的甜薯迌。

外婆常说，做甜薯迌工序不多，但每道工序都得用心去做。甜薯泥要用手研磨，这样磨出来的甜薯泥才细腻，吃起来口感好，入口软化，齿间留香。做甜薯迌还要讲究技巧，甜薯泥与米粉的混合配比特别讲究，马虎不得。米粉要选新米科十三，锅里的水煮滚开后要立即放入甜薯泥。甜薯迌在滚水里一分钟就要立即捞起，放进冷水里冷却，这样做出来的甜薯迌软软绵绵的，口感才好。外婆说，做甜薯迌的手艺，不经过三五年的苦心学习，是做不好的。

甜薯迌的吃法有很多，红糖水甜薯迌、椰奶甜薯迌……最让我难忘的是外婆的椰奶甜薯迌。选用新摘的减水椰子，挑选时要把椰子放近耳旁用手摇摇，凭椰子水摇荡声来判断椰子肉的老嫩，太老或太嫩的椰子肉榨出的椰奶口感都不好。选好的椰子刨出椰子肉，然后和椰子水混合压榨，滗去椰肉渣，椰奶就制成了。在碗里倒入热水，加入事先煮好的甜薯迌和椰奶，椰奶甜薯迌就做好了。我喜欢原汁原味的飘着椰奶芳香和甜薯清香的甜薯迌，那来自乡村田野的芳香，让人回味无穷。

2008年平安夜，101岁的外婆离开了我们，她的慈爱已经在我们身上得到延续，但我再没有吃到过如外婆制作的那样芳香的甜薯迌。经济利益的追逐，杂粮小食店用机器替代了手工研磨做成的甜薯迌，似乎少了外婆的甜薯迌的味道，也少了乡土特有的芳香气息……这时候，我才彻底理解了外婆说的那句话：好吃的甜薯迌是慢慢磨出来的。是啊，生活况味是慢慢品尝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