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木匠箱

发布日期:2021-08-12 19:16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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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朝政


阿公是个了不起的木工匠,我们家乡方圆十多公里的大村小村,乡亲们都赞美他。但从我记事的那一年起,阿公已无奈地放下了木工活。也许是他老了,再也不能爬到东家屋顶上梁钉椽子,跑到西家那里卧身刨木。也许是我们这个家4个咿呀学语的小孙子没人照顾,上世纪60年代初,阿公来到嘉积市照料我们,当起了“保姆”。

阿公身瘦个高,有1.8米的个头,但走路弓着背,双手在身后左右摇摆着,步子迈得很快,很有力量。我小小的年纪,老喜欢跟阿公睡在一起,他也很爱我们。阿公很爱干净,他的衣服都是黑色粗布,每次他走出家门上街买东西,尽管只是十几米远的地方,也要用梳子把那一头又短又密的头发梳了又梳,换上用布条结成纽扣的衣裳,换上拉到腰间还要折叠、裤腰又肥又大的长裤,还要用半湿半干的毛巾抹抹这边、抹抹那边。

有句话说: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阿公不但很精心地照料我们的生活起居,同时还很关心我们的思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对我们有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作用。阿公常说:“兄弟之间要相好,大的要让小的,小的要尊重大的。”阿公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但他朴素的话一出口,就令人终身难忘。起初,面对着一个个天真而顽皮、幼稚且无知的小孙子们,时有出现为了一点吃的、为了一件穿的,抿着小嘴,吵吵嚷嚷。阿公看在眼里,总是和风细雨地开导着,使我们从小在心里就装上“让”和“爱”。慢慢的,小孙子们都变乖了,吃饭的时候,人没到齐都不拿筷,一个鸡蛋分成四份,每个人自觉的只拿一份,并且还相互谦让着。

他的几个小孙子几乎是同时蹦蹦跳跳背着书包上学的。那个年代,同学们有的穿着小布鞋、小塑料鞋上学,但大多数还是赤脚去学校读书的。爸妈没有钱给我们买鞋子穿,阿公为了不让我们在同学们面前“失面子”,他走了40多公里的路程,回老家拿来苦楝树木,制作成木屐;又到收购站捡来破轮胎,轮胎的外皮做鞋底,内胎做鞋带,制作成橡皮鞋,我们每个人都各有一双,交换着穿着上学校。直到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们心里还能乐得开了花。前些时候,一位叫阿左的同学还说:“小时,你脚上穿的木屐,比我爸爸在土产公司门市里买的还漂亮。”几十年的光景过去了,阿左同学回忆起这件事时,我们俩人乐得哈哈大笑。可他哪里知道,在我的笑声中,多了一份理解阿公的难,多了一份对阿公的深情思念。

“字要写在方格框里,不写在方格里就不好看咯!老师是不是这样说呢?”听了阿公的话,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是阿公在我刚上学时,一边检查我的作业,一边摸着我的头指出我的缺点。他说,做什么事情都是有规矩的,做人做事写字都一样。这个字为什么要有方格限制呢?写在里面叫好看,写在外面叫犯规嘛!后来,我急躁、粗心、马虎的个性有所收敛,字也写到了本子的方格里去。可字还是东倒西歪的,不好看。但阿公总是鼓励我,说:“基本的搞好了,就慢慢来,这样下去会写好的。”

看得出来,阿公对我这个大孙子十分疼爱。也看得出来,他对所有身边的人都付出了慈爱的心。阿公这一辈兄弟姐妹7人,大伯英年早逝,阿公排老二,村里人都叫他“二伯爹”。我父亲的同胞兄弟姐妹也有7人,父亲是大哥。在大家庭里,阿公别的不说,光操心就够累了。我从小就看着阿公驼着背。17岁那年的春天,我回到老家。在家的那几个晚上,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跟阿公一起睡,一起挤在阿公亲手打造的那张1.3米宽的床铺上;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睡觉前会帮阿公“抓痒痒”。我能感觉到,每一次我给阿公“抓痒痒”,他的心里都很甜很美的,我的心里也很愿意很快乐。这一次,我一边笑着慢慢地帮阿公“抓痒痒”,一边问:“阿公,干木工活的人都会驼背吗?”“阿侬啊,不是的,哪是干木工活就驼背呢。阿公是30年代,阳江建日本炮楼,我被抓去做木工,被他们打伤后留下的后遗症。”听了阿公的回答,我如梦初醒。原来,阿公是从20来岁的年纪就开始拖着这伤残的身体,维持着这一大家子的生计。

阿公再穷再苦,也要把他的儿女送去接受教育,我家除了大姑妈没有去上学,二姑妈深知爹娘的辛苦自己放弃了上中学的机会外,我爸爸和他其他几位弟妹都念到初中毕业。阿公真是为了子孙后代,耗尽了所有。

然而,“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那些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人,最终成了时间的匆匆过客。

阿公走了。他最放心不下的首先是与他相濡以沫只有共苦、没有同甘过的阿婆。小时候我一直想不通,阿公在阿婆面前都呼“阿婆,回来啦!”而在我面前有时会吼“这个老鬼,这个老鬼,这么晚还在干活干什么!”然而吼归吼,他一听到阿婆披星戴月拿着锄头回到家,便赶快叫我把他扶起来,走到那间矮小的厨房里,把饭菜热上,又忙着洗净锅里的油渍,把洗澡水烧起来。我长大了才明白:阿公和阿婆不是两个“人”结婚,而是两颗“心”结了婚。

在那间百年待修的老屋前,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阿公和爸爸两个人在祖房的门前,一个坐在门槛上,一个坐在小凳子上,还有一小包烟丝放在旁边。爸爸先是细心地卷上一支“喇叭烟”递给阿公,恭恭敬敬地给阿公点上了火后,阿公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了,爸爸才卷起他自己抽的那一支。不善言辞的父子俩坐在一起,烟雾缭绕中,时而有凝重的一刻,时而有轻松的一刻。这温馨的镜头里,父子俩有时好似久别的知己,有时又似并肩战斗的战士。

丙戌狗年,也就是阿公走后的第28个年头,爸爸带着儿子们修建了那间古老的老屋。拆房子时,爸爸再三交待要保护好阿公的那个木匠箱。这个木匠箱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动过,但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的工具都上了油,每一件都是闪亮闪亮的。箱子里面有“快锯不如钝斧”的斧头、锯子、长刨刀、短刨刀、钻子、凿子、锤子、铲子;还有“设规矩,陈绳墨”之称的墨斗和鲁班尺等等。我凝视着木匠箱,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的教诲,还有那木工的魂,才是最丰厚的财富,才是无穷无尽的遗产。

我仿佛又看见,驼背阿公又干木工活去了,不问收获,只问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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