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1973年9月13日晚上，月朗星稀。我和平常一样，到学校去辅导晚修。7点整，学生们已齐坐教室，没有一个缺席的。我在课桌间缓缓走动，低声辅导学生做作业。孩子们是那么认真，那么听话。约9点，天空突然有了变化，月亮躲进云层，南风转成了北风，小雨阵阵。虽然白天我们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台风警报，但那几年台风频繁，许多人已习以为常。我知道台风将临，于是叫走读的学生赶紧回家，住宿在学校的学生仍然逗留在教室里写作业。我抱着一叠作业本也回到我的宿舍，在灯下批改。

大约10点钟光景，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我只好放下笔，到吴山老师的宿舍去。吴清虎老师刚好也在那里。我们几位老师赶紧到教室去，检查各班留宿在学校的学生。当时，学生住宿的是搭在教室后墙处的简陋床铺。女学生都回家去了，全校就剩下18位男学生。风越来越急了，雷吼一般。我们担心这么厉害的台风会刮落瓦片砸伤学生，便叫学生披上雨衣、戴好竹笠到防空壕里躲避。有几名学生没雨具，我们三人便把雨衣都给了学生。(当时各地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在住宅的旁边挖防空壕沟，我们学校的防空壕沟挖在教室侧边斜坡上的丛林里。)孩子们都很听话，每人拿块木头或砖石，到防空壕沟里坐下来。安顿好学生后，我们几位老师再到各个教室去巡逻了一遍，确认没有学生在教室里了，我们再回到吴老师宿舍。这时，强劲的西北风似发了疯似的狂吼着、怪叫着，天上闪电连连。我们手摸墙壁，墙壁在不断震动。瓦片被刮落的声音已从西北边的教室里传来，我们三人所在的宿舍也有瓦片簌簌掉下来了，为了不被砸到，我钻进靠西北墙的那张床底下，清虎老师钻到靠东南墙的床底下，吴山老师抽着烟，蹲到前门门角后的办公桌底下。

狂风歇斯底里地吼着怪叫着，我侧着身躺在床底下，感觉到大地在颤抖。清虎老师说，我们赶紧跑出去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整幢房子一下子坍塌了，一股尘埃的臭味扑入鼻孔，呛得我连连咳嗽。床已被压塌，支撑床板的一根横条压到我的髀骨上，另一根横条压在耳根边，把我侧着的身躯压得严严实实的。我本能地使劲努一下，想摆脱重压逃走，可是一丁点儿也挪不动。对面床底的清虎老师呼救的声音传来了，那声音仿佛满嘴塞满棉花后的支吾。我动不了，连忙呼叫吴山老师，却没有听到回声。

我受着重压，但感觉身体各部分没有受伤流血，求生的本能让我勉强可以挪动的左手摸索着捡砖头，先在压着头部的横木两端垫起几个砖头，以支撑横木，再摸索着用同样的方法，在压着髀骨的横木两端垫起几个砖块。清虎老师含糊不清的呼救声连续不断，吴山老师藏身处仍是毫无声息。潜意识告诉我，吴山老师是凶多吉少了。疯狂的西北风更加疯狂，继续加大嗓门狂吼着。我从砖头缝隙里可窥见鸡蛋般大的天空，雨似乱箭射向地面，闪电划破苍穹，是风吼、是海啸还是雷鸣？轰隆隆的巨响怪叫连续不断，那是真正的鬼哭狼嚎。时间在我仿佛凝固的思维中慢慢爬行。起初我还只觉得是一般的重压，渐渐地重压越来越重，胸无法舒张，呼吸渐渐吃力起来，头脑嗡嗡。我本能地跟清虎老师一样拼命呼救，可是在大自然狂怒的呼啸中，人的叫喊比一只蚂蚁的叫声还微弱。

渐渐地我感觉到重压的疼痛从被压的两个点扩展到了全身，整个身心都累得不行，痛得不行。巨大的恐惧袭来，那种感觉是不能忍耐无法形容的。大约是凌晨2点吧，清虎老师的呼救声已十分微弱，断断续续的。我已浑身无力，处于半昏迷状态。这时风暴骤然停止了，一丁点风声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静得可怕。明月朗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快过这边来！同学们快到这边来！”是吴山老师的大声吼叫。

“我压在这里！我压在这里！”我拼尽全力呼叫着。“呜呜！呜呜！”清虎老师也在拼命发声。吴山老师带着十多个学生冲上来，拼命扒开断砖残瓦，尽全力搬掉重桁椽条。当同学们搬开床板，我顿觉全身轻松，想翻身起来手脚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吴山老师把我抱起来，黄用江、黄盛学两位学生在我两旁扶起我的手，用肩膀架着我腋下，扶我走出瓦砾。不过几分钟光景，天突然黑了，转旋风骤然而回，狂吼着的南风凶神般袭来。风卷起一根五六尺长的椽条，狠狠地砸到我的腰上。大家都无法走动了，只好原地蹲下，师生紧抱成团，用被子盖过头顶，面朝北坐在瓦砾中。清虎老师用手指了指他的喉咙，两名学生赶紧为他轻揉，过了约10分钟，他渐渐才说出话来。我下肢麻木，两名学生轻轻地为我揉捏。我全身冰冷，颤抖着，上下牙齿忍不住直打架，呼吸也困难起来。两位学生一前一后紧紧抱住我，用他们的体温来暖和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缓过气来。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直冲脑门，这时，我的眼泪实在无法控制了。

说来奇怪，房子瞬间倒塌，吴山老师竟然毛发无损。原来，在房子倒塌砸下时，吴山老师躲身的办公桌没被砸垮，办公桌外头的门前墙是向外倒去的，“隆”的一声，他眼前一亮，一下子就跃出瓦砾外。他明知我两人被压在了断墙残砾中，但他身不由己，被巨风刮得脚不着地，朦胧中已被风送下百米斜坡，摔到了坡下的田埇里。他爬起来，躲身田坎下，北风一停就马上冲上来了。学生们藏身防空壕沟中，安然无恙。吴山老师一呼叫他们就马上冲了出来。清虎老师抱着他父亲从南洋寄给他的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子，生怕被雨淋湿。当他说要赶快逃出去时，屁股刚伸出床外的瞬间，房屋就塌下来了，床前的那根直条木砸在他的脖子上，叠好的被子压在地扳上，他的头被卡住，恰好被按到被子上，他是半侧着身的，被按到被子中，半侧的脸就只露出一个鼻孔半爿嘴。怪不得他的叫声含糊不清。庆幸的是他露出床外的身子却一点也没被砸伤。同学们冲进来时，首先发现了他翘着屁股的身子，先把他救了出来。

学校的房屋全部被台风夷为平地。据琼海县志所记，这次台风导致全县房屋倒塌206610间，死亡708人，重伤1531人。所幸的是我们苏区学校师生们生命皆保。

1973年14号超强台风已过去48年了，在那生死劫难时刻，真挚的师生情谊就是战胜磨难的法宝，令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