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鲁明的父母离婚了。鲁明与母亲一起生活。

鲁明的父亲是市里颇有名气的作家。他的家里整天门庭若市，有不少青春少女来讨教文学创作，其中不乏崇拜者。崇拜者常有情不自禁的亲昵举动，父亲不当回事，却惹恼了母亲。于是规劝，于是小声争吵，于是放上了桌面，于是公之于众，于是誓不两立。

鲁明自然站在母亲一边。他认定是父亲执意要抛弃他们母子。腐败堕落、道德败坏、荒淫无耻、不可救药是他对父亲的全部评价，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不可逆转了。

父亲每次去看他，鲁明都避而不见。电话不接。发信息，鲁明只是冷冷地回复：“记得按时把钱打到账户里。”

上大学了，父亲去看他，鲁明的眼神里总是充满愤怒，每次都是那句话：“你来干什么？我不想看见你！”便拂袖而去。

大三那年的父亲节，班里组织一次主题班会，让大家说说自己的父亲。大多数人表达的意思都是父爱如山。有一个同学谈起父亲，愧疚之情令人唏嘘：“父亲怎么错都是父亲，后来我想其实父亲也没有错，站在我的角度看是父亲错了，但是父亲考虑的是整个家。没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管怎么样父爱都是真诚的。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父亲却和我阴阳两隔，连向父亲认错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你们是幸福的，有父爱的温暖真该好好珍惜。”一个女同学还没有开始说就已经哭成了泪人：“我误会了我的父亲，他现在患了痴呆症已经不认得我了……”

“鲁明，你是最后一个，也跟大家分享你的父爱吧。”他茫然地看着班长，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鲁明才低下头说：“我没有父亲！”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心突然象刀绞一般，彻骨的痛使他晕倒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子被“父亲”这个词占满了，一遍又一遍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同学们的叙述。突然，他想起上个月父亲汇给他的生活费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还有零头，似乎是清户了。这个月已经过了平时的打款时间，却没有收到汇款。鲁明的心里顿生一种莫名的难受。他想父亲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几次拿起电话要拨出那个号码，可又放下了，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开始，更不知道说些什么。从来没有过的烦躁让他的手不停地微微发抖。

鲁明六神无主地望着天花板，恍惚中看见父亲已成蜡像。怎么啦？怎么就想起他啦？怎么就关心起他来啦？怎么没看见他笑啦？怎么没觉得他那么可恶可恨啦？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手机拨出那个号码，令他吃惊的是那个号码已经销号了。鲁明第一个判断就是父亲没了。他的心一下子抽紧，几乎感到窒息。他慌张起来，问了自己N个怎么办。他突然想起叔叔，想给他打电话，可是，他“恨屋及乌”，他恨父亲也恨老家的亲人，几乎没有跟他们联系过。但是，眼下也只能问叔叔了。

鲁明拨通了叔叔的电话：“叔叔，我是鲁明，我爸爸他——”

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对方的怒火已经把他烧着了：“你有爸爸吗？你是爸爸生的吗？”电话挂了。

鲁明终于明白爸爸没了。

鲁明不顾一切地赶回老家。刚推开门就看见父亲大大的遗像挂在屋子中央。可叔叔死活不让他进门：“出去！你谁呀？给我滚出去！”

向来痛恨父亲的鲁明此刻好像失去宝贵的东西一样，跪地痛哭。还是婶婶出来解围：“孩子，起来吧，给你爸爸上炷香。”

刚上完香，愤怒的叔叔把几本日记重重地摔在他跟前：“你跪着看，看完就滚！”

鲁明一页一页地翻看：

“3月10日。我痴迷于文学创作，有一点成绩就飘飘然，以致冷落了母子俩，但是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5月14日。我去学校看你，你却说不认识我，并且愤愤地扭头走了。我的事业算是有点成功，但是我做丈夫是失败的，做父亲也是失败的。”

“11月8日。你不想见我，我只能偷偷去看你。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原谅，呆呆的像个傻子。”

“12月4日。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鼓起勇气最后去看你一眼。这一次你更加愤怒。你竟然将我推倒。我气得七窍生烟。冷静下来我想一想，完全是我的错，不怪你。我生你养你，却没有教育好你，确实是为父之过。小明，小明啊，既然你这样怨恨我，如果真有来生，我们就不要再做父子了。

当你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再也不会有人骚扰你了。”

鲁明已经哭干了眼泪。他抬头盯着父亲的遗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爸，我对不起您！”

这一喊，让鲁明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