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那天，我在文昌见到杜光辉老师，与我想像中的他反差很大：个子单薄，微驼背，脸型如皱皮木瓜。几近耳聋的他，听人说话时总爱侧着右耳，眼瞪对方，作聆听状，耳朵如兔耳。对方问话，他并不急于回答。一个温顺如绵羊的女人，皮肤白净，苹果面，戴一副黑框眼镜，套条黑色连身裙。她凑近兔子耳，重复陈述对方刚才的话语。这一回，杜老师听得明明白白了，他喝下一杯清茶，滋润了喉咙，才悠然自得地回答对方的问话。奇了怪了，对方问话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一样大，为何杜老师只能听清楚女人的话语呢？女人的脸相显得年轻，与杜老师的外貌相比，似乎有一代人的年龄差距。众惑。女人自报家门：“我是他的婆姨。”众人更惑。“我是原配的，大家别猜。”师娘快人快语，逗得众人乐了一回。

知道杜老师的大名，是在1990年。那一年，他的中篇小说《车帮》在文坛訇然作响，一时声名鹊起。此后，他接连写出《可可西里狼》《大高原》，与后来的长篇小说《大车帮》一起形成“高原三部曲”，奠定了他写高原系列作品的“高原”位置。

在文昌，能够拜见杜老师，缘于文昌市作协原主席符兴全的热情牵线，杜老师这次是应邀前来文昌作文学讲座的。杜老师与众人喝茶时，很少主动说话，倒是对方问话了，师娘复述了一遍，他听清楚对方的话语后，他才作答，这场景倒似新闻发布会上的答记者问。饭局上，杜老师偶尔与友人碰个杯，喝点红酒，应酬的客套话却很少很少。但谈到文学，他却滔滔不绝。在10月6日举行的文学讲座上，面对一百余名文学爱好者，他纵横捭阖，高谈阔论，讲了很多。其中他谈到的两点创作观，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一是写小说必须开门见山，最好在两三百字内将人物的冲突全盘托出。有些作者开篇写了一千多字，都没有呈现出人物冲突的场景，这篇小说基本上废了。二是作者的阅读量。要写好小说，必须加强个人的阅读量。杜老师说，他一个月的阅读量达一百万字左右。正是因为不断的阅读丰富和拓宽了他的精神世界，导致他的笔力所至，呈现出小说独特的艺术风格。杜老师在讲课中，开始是右手抓住麦克风的底座，左手分开五指，抬高，在离桌面约二三十公分的虚空中，反复作出抑、扬、顿、挫的动作，讲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双手并用，脱下那副给他的面相带来点滑稽的眼镜。这一脱，立马恢复了他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本来面目。他继续给台下的学生作报告，其声音铿锵有力，其布道的气场颇有紫气东来的氤氲。这倒让我想起他的若干过往。

17岁那年，杜老师在青藏高原当汽车兵。在高原险峻、冰天雪地、纵横上千公里的盘山公路上，随时都会发生雪崩和滑崖的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来来回回颠簸了7年，经历了狭窄坎坷的盘山公路上的生死劫。那一次，风雪交加，道路陡峭，一个意外，他连人带车滚下几十米深的崖沟，但大难不死，奇迹生还，有如神助般。正是有了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磨砺，他才写出了气势恢宏、意蕴丰厚、境界高远的“高原三部曲”，由此登上文学之高原，成就了他笔底生澜、元气淋漓的大气象。30年前，当他决定到烈日炎炎、椰林阵阵和改革热浪扑面的琼岛寻找新的创作路径时，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他自断文脉的莽撞之举。但杜老师骨子里的义无反顾和黄土高原的烈性使然，他登上秦岭，来了一次深呼吸，从此从褐黄凝重、温厚沉实、山川粗粝苍凉、民性雄浑冲荡的西北高原，来到了椰林森森、鲜花遍地的南中国海岛，重新开启了新的闯荡生活。但意想不到的是，两地反差极大的地理环境和地域文化的相遇，令他一度迷幻失重。他经历了贫穷、卑贱、饥饿、日晒、雨淋、陷阱、欺骗等黑色幽默，几乎倒毙在海岛的椰子树下，但他并没有被暂时的逆境所吓倒，而是与自己的命运进行了一次次的顽强抗争。五指山的沉雄险峻，给他的思想注入了重量，万泉河的温柔幽蓝，激发出他一朵朵的思辨浪花。从高空中鸟瞰，海南岛就像是南中国海中飘浮的一瓣树叶，五指山和万泉河是它的象征，四面环海中，海南的人文地理与西北高原虽反差极大，但两地都是祖国大好河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西北的苍凉粗犷之美，海岛森林的青绿、碧绿、深绿之美和四时鲜花盛开的野性之美，绽放，重叠，铭刻于杜老师的精神世界，他沉醉其中，乐而忘归。900年前，苏东坡坐帆船穿越琼州海峡，登临海南，为西部的儋洱人布道，教化黎民百姓，开启了宋代文豪的一段丰功伟业，其传奇一生的故事至今仍被流传。杜老师在闯海南初期历经痛苦的挣扎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份授业解惑的理想职业，夜深人静时，他思接千古，与苏东坡进行了一次次脉脉深情的精神对话，心里点亮出一束束的光火。他潜入到海南人文独特的文化区域，发表了《闯海南》《陈皮理气》《高贵黄花黎》《油梨柜》《五脚猪》等以海南风物标识为底色的小说。这些作品既有对海南独特文化的精心描摹，又延续了他的“高原三部曲”中或浓烈或舒缓的传奇色彩。他完美地重构了两地不同文脉的精神镜像，给西北作家群乃至给中国文坛带来了新的惊喜。

杜老师在讲座中说，海南四面环海，地理位置独特，自然禀赋独异。海南人下南洋创业，华侨回乡建豪宅，潭门人闯祖宗海，红色娘子军等等素材，都是值得小说家关注的对象。他建议海南作家在这方面多思考，多下功夫，写出独特的味道。说到味道，杜老师是有体会的。这次来文昌，他和师娘从三亚直奔文昌，悄悄的提前一天进驻酒店。放下行李，两人悄悄的去品尝了正宗的文昌鸡。他说，文昌鸡是海南四大名菜之一，它与琼海的嘉积鸭、万宁的和乐蟹和东山羊一样，为海南的饮食文化飘逸出了一道道独特的味道。其实写小说也要有自己的独特味道。10月5日下午，符兴全打电话给杜老师，问：“杜老师，您今天下午几点到文昌？”杜老师实话实说：“我已于昨天到文昌了。”符主席一听，颇感意外。他后来与我说：“杜老师，真是个有味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