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宋程

在琼海市西北隅的崩岭山下，有一条叫不上名的山沟沟，一天这里突然来了一队从广东揭西县河婆公社过来的垦荒队。从此，这条古老而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沟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揭河。

沉睡了千万年的蛮荒大山，被垦荒队的开山斧凿与轰轰隆隆的炮声唤醒了，沸腾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垦荒民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顶着南国的炎炎烈日，每天拓荒不止。在这恶劣的生活环境与物资匮乏的条件之下，垦荒队员们坚持自力更生，就地取材，硬是让一幢幢崭新的茅草房屹立于山坡之上。垦荒队们开垦出漫山遍野的胶园，那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艰苦奋斗精神，着实让当地的乡民肃然起敬，称赞不已。因他们毗河而居，人们就把垦荒队称为“揭河人”。有了揭河人，自然而然的便有了揭河队（揭河队前身为琼海县地方国营东升垦殖场，1962年后为海南农垦国营东升农场辖内的一个生产队）。

揭河队的队长姓刘，名天壮，是垦荒队的领头人，满口的揭西客家人口音。他身材高挑，略显魁梧，两道浓眉下嵌着一对明亮的眸子，目光聪慧，给人一种机灵感。他手下的员工来自五湖四海，有参加过渡海作战的转业老兵，有琼纵老战士，也有各大城市来的职员，刘队长要统一指挥这百来号垦荒队员工，还要做到指挥自如，令行必止，实属不易。员工们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口音方言，语言的障碍常使他挠头抓腮，陷入尴尬。譬如刘队长开会贯彻上级精神，他那很不标准的客家普通话会让人忍俊不禁。当他发问员工们听清楚了没有，讲粤语方言的员工会立即回答“知咗啦！”而东北口音的员工会底气十足地回说“明白嘞！”海南籍的员工会答“知乎”，湖南的员工说“知了”，潮汕来的民工大着嗓门吼“哇崽”，四川的女民工亮着清脆的嗓音说“晓得”，讲客家话的员工应声“涯知”。虽然这南腔北调听上去很搞笑，但刘队长自问自己的普通话也好不到哪去，他暗下决心要消弭语言差距，以便更好地为员工服务。

在那个年代，普通话在海南还没有真正推广，许多本地人听到普通话的机会都少得可怜，能说普通话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记得我的父母回忆说，当时农场人到山外的镇上去赶集，当地的农民大部分都听不懂普通话，何况还夹杂着地方方言的普通话，农民们半辈子都未曾听过这叽哩呱啦的语言，哪晓得是子丑寅卯，一律摇头晃脑，满头雾水。因此，当地的农民把农场的垦荒队员戏称为“不懂话”（海南话念“普通话”三个字的谐音）。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队里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到万泉公社龙头大队的策群小学就读。在学校里，当地的孩子把我这个海南籍的同学也叫成了“不懂话”，除了老师与班主任以外，很多同学都这样称谓我们。由于上学的路程较远，山路岖崎，我们成了班级年纪最小的住校生，每星期回家一次拿点伙食，还要顺路挑上一担三四十斤的干柴上交学校食堂。有时在上学的路上经过某个村庄，乡村的孩子会招呼更多人夹道围观我们，嘴里不停地叫喊着“‘小不懂话’来了，快点来看‘小不懂话’！”就好像我们都长着猴尾巴似的。他们尾随我们一坡过一坡，一直到我们走进校门才作罢。

在学校里，我们是从大山里来的学生，在同学的眼里都是“不懂话”的孩子，被同学们另眼看待，常常发生口角。记得老师安排座位时，当地的同学都不愿与我们同桌，对我们有排斥的情绪。班主任黎老师把情况反映给校长，校长在校会上严厉批评这种不良现象，还在会上表扬我们当中学习成绩最棒的学生。校长说：“不懂话怎么啦，碍了你们什么？社会主义提倡人人平等。他们学习好，普通话讲得棒，你们要向好的同学学习，团结同学，天天向上，互相取长补短，才能不断提高自己。今后一律不准对农场的同学说不文明礼貌的话！”校长在校会上的批评强调很给力，同学们不再谈论“不懂话”的话题，大家的关系变得和睦了。

往事如烟，岁月如梭。当初的那些“不懂话”与“垦二代”现今都已经退休老去了。每当我想起父辈们在大山里创建橡胶园的艰难日子，就会想到我们的启蒙班主任与小学校长，要不是他们对我们这些农场的孩子关心呵护，我们就不能在健康平等的环境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心存感恩的我，常常独自感慨与怀念那份师生之情，怀念那段沧桑岁月……秋夜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掩不住的往事在脑海里历历回放，此时，我的耳边仿佛听到窗外由远而近地隐约传来当年乡村孩子常哼唱的那首熟悉的歌谣：

不懂话

火烧寮

脸皱皱

不开交

这是一首穿越半个世纪的歌谣，它真实生动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不懂话”的生活、工作，是一代垦荒人的历史写照与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