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今天是加略小学开学的第一天，也是罗琼的干女儿盘小芳当上加略小学教师的第一天，她决定到学校去，为小芳捧个热场。

9月的海南，虽已入秋，但气温仍在30℃上下浮动，罗琼抄小路，步行至学校时，额头上已沁出滚圆透明的汗珠。她抹了一下脸，站在一棵生长已有百年、冠幅如半个篮球场大的凤凰树下，仰头望着依然开得红红烈烈的凤凰花，心里甜透了。

罗琼今年刚满50岁，木瓜脸，肤色黝黑，半青半白的头发，手指肥圆粗糙。5年前，在机关工作的她，自愿报名来到苗寨——海南省琼海市会山镇加略村，当驻村第一书记。那时候的她，肤色白净，面容姣好，头发如乌云聚拢，长势茂盛。如今的她，面容粗糙得让见到她的人皆是惊讶状。可她并不计较，整天笑呵呵的，与扶贫对象打成一片，情同手足。

“干妈，你到啦。”盘小芳走上前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光盈悦。小芳今年22岁，扎条长辫子，抛绕了脖子一圈，余下的辫子尾巴自然垂于胸前，清雅之中又有拙朴的苗家女人独特的气质。“闺女，今天是你的人生第一课，有信心吗？”“有！”小芳紧紧地抱着她，说。“走，我们一起去教室，与学生们见见面。”罗琼弯腰捡起一朵鲜红的凤凰花，插在小芳的上衣口袋，扣紧她的五指，向教室走去。

2015年8月，罗琼来到小芳的家，那年小芳参加高考，被西北某师范大学录取。小芳高兴极了，可父母却有欲哭的冲动。她家太穷了，低矮的瓦舍，仅二三十平方米，瓦顶透着一点点光亮，到了下雨天，光亮处便流下一条条雨线，大盆小盆轮流上阵接雨水。全家五口人，父母年龄不到五十，但体弱多病，她是大女儿，弟弟和妹妹都在读初中，家有三亩水田，二亩坡园地，一年的收入人均达不到三千，是加略村有名的贫困户。盘小芳面临可能上不了大学的困惑。罗琼不忍心她失学，悄悄地塞给她3000元，后来又在单位和朋友圈中做动员，一下子筹集到5万多元，解决了她上大学的难题。此后，罗琼每年都给小芳寄些钱物，为她的大学生活解除了后顾之忧。今年7月大学毕业，盘小芳参加市教育局的招考，被录用为市区小学教师，但小芳知恩图报，毅然回到加略小学，立志为苗寨教育事业奉献青春。

罗琼驻村后，一直吃住在村里。她对全村进行了大摸底：全村800余人，有建档立卡贫困户350户，计600余人，还有档外特困户、低保户180户近400人。罗琼走遍了全村的贫困户家庭，与他们促膝长谈，除热心讲解党中央的脱贫攻坚政策外，还对他们进行了扶志和扶智的教育，鼓励他们“撸起袖子一起干”，共同刨掉生活中的穷根，共同刨掉心中长期存在的“等、靠、要”思想，树立起走勤劳致富之路的新观念。单身汉盘林，好吃懒做，整天在村中吊儿郎当。罗琼上门去，给他递上一支烟，又拿出董公酒，炒出一盘花生米，与之对饮。盘林见罗琼如此善待他，不骂他偷懒，有点儿脸红了，他说：“对不起！”罗琼不管他，低头继续喝酒。第二天，罗琼给他送来一只羊崽。没料到一周后，盘林把羊崽给炖了，作了下酒菜。罗琼知道后，急冲冲地跑到他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盘林羞愧地低下头，说：“琼姐，我知错了！”

加略村地处琼海的西南方，这里土地肥沃，种植热带经济作物得天独厚。在罗琼的引领下，贫困户们新种了槟榔、橡胶、胡椒等热带作物，面积达200余亩。但是，这些热带作物收获期长达10年左右，一时应付不了贫困户日常的生活之需，而放养黑山羊则是快捷的致富之道，村民们也都觉得此举措应该不错。于是，罗琼主动与信用社联系，让100多户贫困户进行低息贷款，家家户户都放养起黑山羊。盘小芳的父母贷款8000元，买了30只羊崽，盘林也买了18只羊崽。罗琼担心盘林又犯老毛病，天天往他家跑。盘林说：“琼姐，你放心吧。”

2016年冬，海南岛突然降温变冷，夜间温度降至8℃。罗琼赶紧一一登门，提醒村里各养羊户注意羊栏的挡风保温工作。夜深了，她来到盘林家。盘林又喝酒醉了，正在呼呼大睡。罗琼去他的羊栏巡看，见他的羊栏四面透风，18只羊崽在寒风中冻得咩咩直叫。罗琼心生一计，在羊栏四周点燃稻草和干柴，跳动着的一串串大火苗把四周辉映得黄澄澄的、暖烘烘的，为羊崽们驱走了阵阵寒气。有一只羊崽眼角沾着米粒大的眼屎，样子有点蔫不拉叽的。罗琼知道这只小羊崽病了，便抱起它，解开大衣纽扣，将羊崽包得严严实实，同时还不断给火堆添些柴草。也许是太疲惫了，罗琼慢慢地睡去，直至第二天早上被盘林叫醒，而她怀里的小羊崽还在睡觉呢。罗琼的头发凌乱，夹杂着一根根细短稻草杆，脸上抹满了黑烟灰，嘴唇发紫，怀里的羊崽尿湿了大衣一角，一粒一粒的羊屎掉落在她的怀里。闻着罗琼身上浓烈的羊腥味，盘林的眼眶潮湿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罗琼说：“琼姐，我昨晚喝醉了，我又错了！”罗琼拢了拢头发，扶起盘林，微笑道：“别说这话，安心护好羊崽过冬才是最重要的。”自此，盘林专心放羊，到了春节前夕，18只黑山羊出栏，卖了20000多元，盘林心里乐开了花。盘小芳家的黑山羊全部被城里的羊店收购，卖了38000元，除去生产成本外，净赚20000多元，第二年她家就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罗琼合计了一下，加略村仅卖黑山羊一项，户均净赚23000元。

苗家“三月三”传统节日到了，盘小芳的父亲盘国平邀请罗琼到家里喝山兰酒，品尝用沉香木桶蒸煮的五色饭。这五色饭粒粒饱满，色彩诱人，口感滑溜，香气四溢，一碗五色饭下肚，胃口舒暖，唇边留香。罗琼认为，这五色饭和山兰酒一样，是苗家非常独特的佳肴，有潜力可挖。受此启发，罗琼与贫困户合计，一拍即合。2018年国庆节当天，苗家五色饭农家乐开张了，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城里人到加略一游。以饭店为“开路先锋”，苗家野菜馆、苗绣非遗项目传承人工作室、苗家水果日杂店等十几家农家店（馆）相继开张迎客。世世代代守着大山过日子的苗家人，如今也与现代文明接轨，吃上了旅游饭，日子红火得如凤凰花开，热烈、鲜艳，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

驻村5年，罗琼的头发白了许多，面目也粗糙得如一老村姑，原先饱满的双腮尖瘦如刀削。但她无怨无悔，看到盘国平、盘林等一大批贫困户脱贫了，她的内心轻松了许多。她时常来到学校，仰望那棵凤凰树。历尽沧桑岁月的凤凰树，树皮已有些许褶皱，粗壮得需三人合抱的躯干直指蓝天，顶端的树干和斜枝纵横交错，重重叠叠，绿意葱笼，如一把天然的巨伞，遮蔽烈日风霜，守卫着加略小学和村口。这棵凤凰树经历了红色的历史：1932年秋，红色娘子军连在保卫中平仔战斗中，一次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罗琼的奶奶当年是娘子军战士，曾随红军部队驻营于加略村，因为加略村周围山高林密，易守难攻，是一道御敌的天然屏障。娘子军战士们在休整期间常到万泉河游泳，或在凤凰树下跳个舞，唱山歌。罗琼至今仍记得奶奶教她唱的歌词：

“当红军哎，闹革命，图个啥？图咱穷人过上好日子哎……”

这首民歌，罗琼唱了大半辈子。驻村以来，她无数次从凤凰树下走过，倾听风起时它的簌簌之声，注视过它身上的皱纹，凝望翠绿的树叶在风中舞动，像一团团浅绿色的颜料涂抹在蔚蓝的天际，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暖和生机。她尤其爱看凤凰花盛开时，树冠上像铺上了层红色，灿烂夺目，如一树大红的蝴蝶。

奶奶曾经告诉她，红色娘子军成立那天，正是凤凰花开得最热烈、最慷慨的时候，满树竟然找不到一片绿叶，全是红艳艳的花朵。凤凰树无法开口述说，但罗琼知道，自己在遇见这棵树之前，它看见过什么，它的胸怀里全是故事。关于红色娘子军的过往，关于苗寨的人文，关于茅草房，关于五色饭，关于苗寨的蜕变，等等，凤凰树最有资格述说。凤凰树是加略村最古的经书，最老的诗人。站在树下，罗琼能感受到它的慈爱和母亲般的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它的气息，试图让它在她的灵魂深处永驻，试图让自己也像它一样的坚强，一样的从容。

“琼姐，你在哪里？”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罗琼转头回望，盘林一阵小跑，气喘吁吁地站到她的面前。“啥事啊？看你满脸通红的。”

盘林喘了一口气，右手轻拍了拍胸口，拿出一个红色的本子，准确地说是一本结婚证。罗琼看了证书，一阵惊喜，她问：“姑娘是哪里的？”“是盘小芳的堂姐阿秀。”盘林低头说，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后天办喜宴，您一定要来呀。”

“好啊，我一定到。”罗琼捡起一朵红艳艳的凤凰花，插在盘林的上衣左口袋里，拉着他的手，说，“看新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