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城里排球战事又起。

为了争夺全省一年一度的排球大赛唯一的参赛名额，各路好手早已秣马厉兵，彼此间又是邀请赛，又是大奖赛，这个杯、那个杯不知打了多少回，谁都想摸清谁的底细。不过，这几年邮联队、老板队、教育队、金融队始终保持着四强的地位。他们实力相当，轮流坐庄。为了争当霸主，他们各出新招，你花重金请名人调教，我到大学去圈点体育尖子……

与往年有一点小小不同的是，在二十多支参赛队伍中出现了一群陌生的面孔——山旮旯队。这是历史上第一支以一个村的名义参赛的队伍。山旮旯队就好像小数点后十几位数可以略去不计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在早已形成欣赏定势的观众看来，再多的球队也不过是烘托气氛而已，没有什么看头，只有四强赛最激烈，最精彩，最值得一看。

比赛在晚上进行，前几轮采取淘汰制。山旮旯队第一个对手是交通队。交通队有一定的实力，兵强马壮，队员个个精神抖擞。相比之下，山旮旯队一出场，观众席上嘲笑声、口哨声、怪叫声就此起彼伏。他们简直是一群孩子，黑黑瘦瘦，似乎风一吹便会飘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四周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感觉人群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他们，是酸？是辣？是痛？是麻？说不清，反正心里的难受是从来没有过的。在强烈的灯光映照下，他们觉得手和脚都多余了，傻乎乎地蹲在地上，头差不多都埋到裤裆里去了。

哨声响了。观众是绝对的一边倒，观众席上不时有人喊出“给我重重地扣！”“打死乡巴佬！打死乡巴佬！”“25比0！25比0！”如潮的喊声几乎压扁了山旮旯队，队员们仿佛成了木偶，不是接不住球，就是接偏了。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里，交通队不费吹灰之力就以10比1遥遥领先。技术暂停对于山旮旯队并没有什么意义，第一次暂停的时候，他们只是傻乎乎地站在场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带他们出来的是个中年人，那是村支书。支书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第二次暂停时，突然有人向他们走来。只见一个矮小黑瘦、眼睛有点斜视的人来到他们中间。没有人知道他姓啥名谁，只知道他满嘴是金牙，外号“金牙黑”。他的声音很大，喊到顶点的时候，会突然发出一种怪怪的沙哑声，初看上去很不顺眼，甚至还有点恶心。他也是球场的常客，人们都知道他最爱管闲事。他与别的观众不同，不是哪个队打得好就助威，而是哪个队打得不好他就为之呐喊，甚至还不请自去当“编外教练”，他常常都这样一个人与观众“作对”。

看到金牙黑出现，观众席上骚动了起来。有人说：“又有好戏看了！”

金牙黑俨然成了一个教官。他严厉地命令道：“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我！城里人欺负你们是不是？我是城里人，从现在开始，我支持你们！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技术个个都比他们强，但是，你们心里害怕，害怕得就想跑出去大哭一场对不对？可是我听说山旮旯人有骨气，不丢人，你们怕他们什么？他们是老虎，能吃了你们不成？他们不是老虎，但也不是猫，是狼，狼！不是一般能对付的。但是，我更相信你们，因为你们是猎人！你们打球眼里和心里就应该只有球，管别人说什么。你们不是为了赢球，而是想看看山外的世界才到这里来的对不对？所以，输赢不要紧，打好每一个球，我为你们加油！”

“你们听教练的，下去！”支书有了主心骨，也紧跟着喊起来。

果然是一针“强心剂”。山旮旯队目中无人了。他们跑、跳、滚动，个个能接、能传、能扣，而且分量不轻。每赢一球，金牙黑的喊声就震天响。啦啦队中如此分明的一比众现象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第一局山旮旯队以18：25告负。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局，他们越战越勇，一局比一局利索，直把交通队打得喘不过气来。

乡巴佬居然赢了，观众傻了眼。不少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把山旮旯队团团围住，似乎是要找出某种秘密。“看什么看，”金牙黑一副凶相，大声吼道，“耍猴么？”于是，山旮旯队得以解围。

观众仍然不肯离去。他们聚在一块商量对策。

“都怪那个金牙黑多管闲事！”

“一个金牙黑算什么，我就不信我们斗不过一个丑八怪！”

“啦啦队要像世界杯那样，有组织、有指挥的才有威力，东喊一句，西叫一声，不成气候。”

“明天我把大鼓拉来，我就不信我们会输！”

“要不要去吓唬那些乡巴佬？”

“什么话！人家又不是来偷来抢，干嘛要吓唬人家？靠本事，知道吗？靠本事！”

“呸！你紧张什么？四强的任何一个队都会为我们出气。不信你把我的话包在纸里。会有人收拾他们的，走着瞧吧！”

“你还别说，他们身手敏捷，扣球有力，确实打得不错。山里人韧性好，耐力强，弹跳高，我们无人能比，就是缺少点经验，四强要赢他们会很辛苦，弄不好还会输呢。我赌他们得冠军。”

“赌赌赌你个头！”

……

山旮旯队在金牙黑的指挥下，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进入八强。八强赛采取循环制，山旮旯队又打破原有格局，淘汰了教育队，挤身四强。

四强战打得异常辛苦，毕竟那三个队财大气粗，招来的高手确实了得，但山旮旯队整体素质过硬，顽强地迈过一个又一个门坎。四强赛最后一战对金融队。这是一场生死战，对山旮旯队来说，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已出乎意料，赢更好，输也光荣，因而心理上放得开；金融队则不同，这不仅关系到那张入场券，更重要的是多年拼出来的荣誉感，竟在这支名不见经传的山旮旯队面前变得脆弱不堪了。他们痛心，他们不服，他们恐惧，这种恐惧渐渐堵在每个队员的胸间，挥之不去。一种悲壮的情绪迅速弥漫开来，感染了金融战线的上上下下，素不爱球的人民银行行长竟也坐不住了，但他想的不是球，而是形象问题。所以，他给各个商业银行布置一项政治任务，每个行一百人，穿上行服，行长亲自带队，组成啦啦队方阵，他当总指挥，一定要打出金融队的威风来。

与金融队人多势众相比，山旮旯队总是那样孤零零。这时，他们盼啊盼啊只希望金牙黑快点到来，可是左盼右盼，就是不见金牙黑的身影。金牙黑去哪了呢？金牙黑没有出现，全场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议论猜测纷纷而起。是害怕了吗？是被人收买了吗？还是有人不怀好意阻止了他？……

较量开始了。没有了主心骨的山旮旯队方寸大乱，脚软、手软、心软，似乎又要重演刚参加比赛时的那一幕。很快，金融队就以8：0领先。技术暂停时，支书对山旮旯队的孩子们说：“教练是个大好人，不会丢下我们不管。他不来，一定是他有顶顶重要的事不能来了。教练说，打球时你们心中应该只有球；教练说，你们一定能嬴；教练还说，山旮旯不丢人！不丢人！不丢人！”不丢人就不丢人，孩子们好象从谷底被推上浪尖，劲来了，气足了，力爆了。他们仿佛全然换了另一个人，22：21；23：22；24：23；25：24。好艰难的一局！

第二局谁都死死咬住对方，比分交替上升。正打得不可开交时，观众席里突然一阵骚动，挤满了人的门口让出了一条路，只见四个护士用担架抬着一个人，一个护士手里举着吊瓶，急急向记录台走去，比赛被迫中断。一个护士拿过话筒，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就是我们熟悉的金牙黑。今天上午，为了救两个孩子，他受了重伤，昏迷了六个钟头。他的声带坏了，他不能说话，更不能喊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纸上写下他惦记山旮旯，他很想很想到场里看他们打球，哪怕只看一眼都行。对这样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一个英雄，院里决定派我们特别护送他到这里来……”

球场里，众人似乎一下子停止了呼吸。

突然，“金牙黑，金牙黑，我们的金牙黑！金牙黑，金牙黑，我们的金牙黑！……”观众的喊声久久回荡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