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表链(小说)

发布日期:2021-12-07 09:50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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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浩勇

元宵一过,牛雄就辍学跟随婶娘来到岭头小学食堂帮厨。那时候,他思虑的是承担包括劈柴挑水洗碗涮锅以及打扫庭院卫生等任务。他压根没有想到竟会与来小学实习的师范生发生什么事。

牛雄没事的时候就在校园里闲逛。牛雄想起刚上学那会,这里只有小学没有初中,教学楼也还没盖起来,只有四排平房教室,他跟班上同学常在凤凰树下玩耍嬉戏。想起这些,他心里就泛起一阵温馨,隐隐的还有些失落。

经过一间教室时,牛雄听见从里面传出喧闹声,他感到好奇,便凑近窗边,透过缝隙往里面看,哦,原来是那个戴着近视眼镜的女孩、名叫张莲的实习老师在上课。上个周末,校长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到饭堂来,向叔叔交待了几句。后来叔叔说,那三个年轻人是海边城市的师范生,是到学校里来实习的,为期四个半月,他们的一日三餐都在饭堂里吃。牛雄是从食堂的用膳登记本上知道女孩名叫张莲的。

浮聒的教室里,张莲在做自我介绍。“我叫张莲。”话没说完,脸先红了。她又面向黑板,用粉笔写下“张莲”两个大字,然后侧过身,手指着那俩字,继续说:“弓长张,莲花的莲。”牛雄看见,黑板上“张莲”那两个字写得也实在是太难看了,特别是那个“莲”字,歪歪扭扭,松松散散,就好像有人一脚将草和车都踢飞了一样。他心想,这么秀气的老师怎么会把字写得这样糟糕呢,或许是心里紧张吧。这也难怪,人家一个实习生,又是女孩子,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第一次上讲台,面对那么多陌生的脸孔,能不紧张吗!张莲大概是也觉得那个“莲”字写得蹩脚,便擦掉又重写。一连三次,还是擦了又重写,越描越别扭,急得她一手扶眼镜另一手抹鼻子,无意间把手上的粉笔灰沾上去,结果干净的脸变花了,鼻子变白了,像戏台上的花脸小丑。教室里瞬间又响起了一阵骚动,闹哄哄的,有扮鬼脸的,有拍桌子的,还有的失声笑了出来。

牛雄忍俊不住,担心自己会笑出声来,便悄悄地抽身离开,走回饭堂。

还没走近饭堂,牛雄就听到婶娘在喊他,便急忙跑过去。婶娘见到他,好一通抱怨和数落,说这大半天的你都死到哪去了?还有那么多活没人干呢!牛雄一声不吭,低着头就去干活,捡柴烧火,洗刷炊具,忙开了身。

中午,食堂里用餐的学生都快走完的时候,那几个实习老师才慢悠悠地走进来,他们的饭菜是单独留出来的。牛雄给他们张罗饭菜,他特别瞄了一眼张莲,那张被大眼镜喧宾夺主的脸是清秀干净的,上课时沾上的粉笔灰已经洗掉,她却耷拉着脸,显得心事满腹的样子。

“我还是好紧张,也有点怯胆!”张莲显得很心虚。

“怕什么呢?第一次上讲台,谁都会有些紧张的。”一个男实习生宽慰她。

“问题是,我一说话学生就笑,我在黑板上写字,他们在背后就笑,我转身发现,有的还扮鬼脸、拍桌子,似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上讲台了。”张莲说着,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被水浸润过的透亮。

“怎么会呢!上过一两次讲台之后你就会自信,习惯就好了。”另一个男实习生接过了话题。

见张莲那幅可怜楚楚的样子,牛雄就有些同情起她来。他觉得,同学们在课堂上哄堂大笑,主要不是因为她讲话结巴,也不是因为字写得不中看。他想对她说,上课的时候,不要直接拿手擦黑板上的粉笔字,更不能拿沾满粉笔灰的手抹脸抹鼻子。不过,他没有说,说了或许过于莽撞,自己不合适说或还轮不上自己说。

当天晚上,牛雄写了一张纸条,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地从门缝里塞进了张莲的寝室。

第二天,牛雄又走过那间教室,瞥见张莲正在教室里上课,便走上去,从窗口往里瞧,见张莲已经改掉了昨天课堂上的那些毛病,不再用手背抹鼻子。他就猜想,她一定是看了自己写的那张纸条了,自己的话还是很管用的。这样一想,就有些小得意,还有些兴奋,觉得自己在悄悄中帮了别人,帮了别人改变不好的习惯,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吃过早餐,牛雄开始准备柴火。怎么做,婶娘昨晚已经交待过。

伙房后面的场地上有一个很大的柴火堆,里面的烧火柴已经锯成短截,但大小不一,小的可以直接烧,大的则要用斧头劈开劈小,才会适合灶膛的尺寸变得好烧。牛雄劈了大约半个时辰,虽然有些毛手毛脚,但还是在身后又垒起了一个小的柴火堆。伙房上的烟囱又开始冒起灰白的炊烟,牛雄看了一眼他准备出来的柴火堆,觉得差不多够一天烧的了,便扔下重笨的斧头,用衣摆擦了一把脸上淌下的汗,然后开始将柴火一趟一趟地来回抱挪到伙房里。

球场那边传来喧闹声,牛雄看过去,见球场上有一拨十个八个人跑来跑去在打篮球。他知道那是某个班的同学在上体育课,他还知道,这个时候,老师大都不会在场。老师将球往球场上一扔,往往就不怎么管了。兴许球场上那些人他大都认识,说不定以前还一起玩过呢。他想到那边去看热闹。他甚至觉得,到了那边,要是自己愿意的话便可以加入其中,和他们一起玩个够。

牛雄心里痒痒的,抬腿便往那边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婶娘就把他叫住了。

“你又要去哪?”

“到那边走走。”

“有好多菜还没摘没洗呢!”

“我一会就回来。”

“不行!总是这样偷懒。你要是不想干了,就卷铺盖回你家去。”

牛雄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家里,这是在给叔叔婶娘帮工,由不得自己任性。

为了让他到这里来帮工,父亲腆着那张瘦长的老脸乞求叔叔婶娘。叔叔倒没有说什么,可婶娘有异议,她说:“还那么小,他能干什么?”父亲说:“就让他干些粗活吧。”婶娘说:“我还不如另外雇个人呢。”父亲说:“他婶娘,别的就不用说了,你们给他碗饭吃就行。”婶娘不再说什么。末了,这件事就这么成了。

事后父亲对他说,你就跟着叔叔,好好干活,多学些不碍事,以后长本事了,要是也像叔叔那样承包个学校饭堂,或者在墟镇街上开个饭店,那才叫有出息呢!

其实,牛雄见得,叔叔承包学校的饭堂之后,家里的日子就好了起来。挣多挣少,牛雄不清楚,但他亲眼看到,自从承包了学校的饭堂之后,他们家的山墙就抹上了厚厚的水泥砂浆,瓦楞用白石灰严丝合缝,风不进雨不进,刮台风时一点都不用担心。还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叔叔和婶娘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拿东西,有烟有酒也有肉。叔叔牛逼看空世道的样子,他虽然看不惯,却是乡下人家非常羡慕的。

牛雄没有选择,当然听父亲的。元宵节一过就来到这里,现在才干不到出正月,如果就这样卷铺盖回家,那太没面子了,与婶娘的情份也说不过去。

前些天,校长领着那三个年轻人走过来的时候,牛雄远远看见就躲开了,待到校长走后,他才像老鼠出洞钻了出来。他不想见到校长。每次遇见校长,校长总是问:“牛雄,你怎么不来上学了?”这让他感到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旁边还有别人,他们就会附和,说什么“叫你读书你不读,偏要回家放牛,以后你就知道怨错啦!”他知道别人这是在嘲讽,就好像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大傻瓜,放着香喷喷的肉不吃偏要吃山芋梗叶一样。他心里窝火,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那些人劈头盖脸骂一通,非叫他们闭嘴不可,但还是忍住了,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会更加起劲,最后总是把你弄得灰溜溜的,还不如不理睬他们呢。他不高兴别人总拿他来说事,觉得那些人太无聊了,心里想,对也好错也罢,我愿意,有你们什么事呢!

不过,眼下牛雄却有些后悔了。


每次一放学,牛雄就会看见大拨学生争先恐后地涌进饭堂,就好像来慢了饭菜会被抢光了似的。在最初的那十几二十分钟内,食堂里人满为患,挤挤挨挨的,排起了小长龙,往往是前面的同学还没离开,后面的同学就已经把饭碗塞进窗口里了。牛雄忙得喘不过气来,连汗水都顾不上擦一把。“急什么呢?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有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地这样骂那些学生。待到半个小时之后,人就少了,散了,他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要守着窗口。时间不到,就有可能会来人,他就得候着,不能走。这种时候,他又觉得最后那些来吃饭的学生耽误了自己的功夫,心里有怨气,背地里常说,吃饭都抢不过别人,读书能好到哪去!

那天,都快要到关门的时间了,有两个学生才姗姗来迟。牛雄已经候得不耐烦,故意把头偏向一边,不大搭理,有些怠慢。“六斤六。”他听见有个学生这么说,一愣,抬起头来,见两个同学互视着都在坏笑。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说:“什么六斤六?”一个同学往饭堂窗边那里努了努嘴,说:“喏,那就是六斤六。”窗边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张莲一个人在用早餐。牛雄明白了,他们并不是在作弄自己,而是给老师起外号。“不要这样说老师,这是对老师的不尊重。”他说。其实,给老师起外号,这种事他以前干过不少,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啦,就是觉得这样做不应该,好像自己突然就长大了,连自己都有些惊讶。想想又觉得,凡事总有个缘由,于是便问:“为什么要叫张老师六斤六?”第二个同学说:“她上课时总是六呀六的,五元她说五元六,六斤她说六斤六,所以班里的同学就叫她‘六斤六’。”他说:“是这样吗?不会吧!我不相信,是你们编出来的吧?”第一个同学说:“你要不相信,去问问别的同学就知道了。”他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给老师起外号。”

兴许,真实的情况就像那两个同学所说的那样,但张莲老师为什么要把“六斤”说成“六斤六”呢?是计算有误还是因为紧张而言语不搭,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实在闹不明白。

“牛雄,今天的午餐我们三个不在这里吃了。”张莲已经用完早餐,走过来对牛雄说。

“只是午餐吗?”牛雄说。

“是溜!”张莲说。

果然如此!她又说“六”了。

这时,叔叔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是生也溜熟也溜吗?你家就是说这方言?”张莲笑笑,说是溜。

牛雄听着也感到有些好笑,但他忍住了。

张莲走后,牛雄问:“‘生也溜熟也溜’是什么意思?”叔叔说:“开个玩笑而已。我听出来了,她是琼海乐会人。乐会那边的人就是这样,说话话尾总是带个‘溜’,地方口音,没别的意思。”

牛雄大概明白了,不是五六那个“六”,而是与“六”谐音的尾音。既然是地方口音,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毛病,牛雄忽然觉得,课堂上‘溜’‘六’不分,容易引起误会,应该给她提个醒了。

牛雄又写了张纸条,找个合适时机,又悄悄从门缝塞进张莲的寝室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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