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续)
在这之后,张莲变得快乐变得开朗了,与同来的那两个实习生又说又笑的。牛雄观察到,张莲说话时话尾还是常常带个“溜”字。这没什么,地方口音嘛,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问题是,上课的时候她注意到了没有?改了没有?他打算再到教室那里趴在窗口边听听,又担心被别人看见了说不清楚。但他还是急切地想知道结果究竟怎么样,就像在地里播下种子之后总想知道是否长出了嫩芽。终于,他找到那天买饭票的那个同学,问他:“张老师上课还说‘溜’吗?”那同学说:“改了,改了,她早不说了。”他又问:“那你们还叫她‘六斤六’吗?”那同学说:“不敢了,不敢了,再那样叫要挨批评的。”
牛雄心里一阵狂喜,他感到了什么是快慰。他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个叫张莲的实习生,喜欢听到她的笑声,喜欢看她将长发撩到耳后的利落动作,喜欢她穿那件镶边的蓝裙子,走路的时候裙摆像潮水一般摇滚流动的姿态。
张莲他们三个实习生在饭堂吃饭,菜肴是单独给他们做的,一人一份,分好舀到小盘子里。在这当中,牛雄用了点心机。若是猪肉,给张莲的那些要精瘦一些;若是鱼干,给张莲的那一块煎的火候是最好的。表面看起来一样,实际上是有所偏爱,但不太计较的话是看不出的。张莲有没有看出来呢?这不重要,牛雄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不是要讨好她,只是想让她吃得好一些,只要她吃好了,他心里就高兴,这就足够了。
有一次中午开膳的时光,牛雄看到有三个同学跟在张莲身后,其中的一个把手举起来,冲着空中扬了扬,晃了又晃,其他的同学看了都掩口窃笑。待张莲走远之后,牛雄一把将扬手的同学拽过去,很不客气地说:“你要干什么?又是什么恶作剧?好像想……打老师?”那同学说:“没……没有,只是模仿一下。”牛雄问:“模仿什么?”那同学说:“她戴块手表,常常把手抬起来晃来晃去,很显摆的样子,班里的同学说是‘镶金牙,笑咧嘴;戴手表,撸衣袖。’看不惯呢。”“有什么看不惯的?”牛雄放了那同学,又说,“今后不准这样了!知道没?”
牛雄发现,张莲果然是有那么一个习惯动作。他还注意到,张莲手腕上的表带松松垮垮的,还有些显旧。
周六,学生都回家了,校园里空荡荡的。牛雄说他要去逛街,问叔叔要钱。叔叔说要多少?他说十块。叔叔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牛雄不肯接,说两块钱够做什么?吃根冰棍就没了!叔叔想了想,又加上三块。牛雄还是不肯接。叔叔说,要便要,不要拉倒!说着就把钱收回去了。
最终,牛雄也只从叔叔那里要到了五元。这显然不够,但他毫无办法。后来他想起,自己还有几块压岁钱,加在一起应该够买一条表链了。
从学校到墟镇街上,有五里多的路程。牛雄是徒步去的。刚走出校门口,就有人开着三轮摩托车驶近,问他要不要坐车?他摇摇头,说不坐。一路上,先后有不下十个人问他要不要坐车,他都拒绝了。他不是不想坐车,可要是坐了车,钱就不够用了。
牛雄来到一条闹街上。街道整洁,两边店铺的门面装点得花花绿绿,很好看。一家商店门前有幅巨大图片,画面上有个时髦女郎,旁边是一块穿着表链的巨大手表。牛雄抬头看了看,走进店里。店里金碧辉煌,镶着玻璃的货柜隔板上,各式手表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十分精美。牛雄两手搭在货柜玻璃上,看了又看。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问他是不是要买手表。他摇摇头。他看清楚了,东西很贵,他连一条表链都买不起。女人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柜玻璃,然后走回去与另一个女人继续闲聊,却不时拿眼睛瞟向他这边。牛雄受不了她那种提防小偷一样的眼神,心里极不爽,愤愤不平地走了。
牛雄在街上逛来逛去,最后,在一间楼梯口的小货摊位上,终于买了一条印花的女式表链。
晚间,牛雄将表链连同一张纸条,再一次悄悄塞进了张莲的寝室。
牛雄忍不住,第二天又趴到那间教室后面的窗口上。教室里的讲台上,张莲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那种慌乱和不知所措,悠扬的语音清晰流畅,举止大方,和蔼可亲,手腕上那条表链也扣得紧紧的,再没有无端抬手晃动的动作。他不由又得意起来。可是,仔细端详之后,他发现那表链是扣紧了,却不是他新买的那一条印花表链。她一定是看不上那条新表链!这让他感到沮丧。一转念又觉得,也许是她稀罕呢,舍不得,要留着自己做纪念呢。这样一想,他又感到很欣慰,同时也恨起自己来,觉得那条表链太轻微太随便了,配不上她,要是手头有钱,就可以买条更好的。其实一开始他是看上另一条的,那一条更好看,但太贵了,他买不起。
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有只大手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一回头,是校长!这一下把他吓得不轻。校长把他领到办公室。“你想干什么?”校长很严厉,“是不是要捣乱?”他说:“不是。我没有。”这时,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向他。之前,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调皮捣蛋在学校里就是出了名的,很多老师都知道他。他想,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而且在撒谎。也许当时校长早就站在后面盯他半天了,没看见他捣乱,所以训了几句,就将他晾在一边。他很担心,担心校长会将这件事告诉叔叔,更担心因为他影响了叔叔对学校饭堂的承包。好在校长不再追究,反倒变得亲切起来,问他还想不想继续上学?他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校长说:“这样吧,回去跟你父亲说,就说是我说的,你要是想继续上学,就来办个手续,学校欢迎,学费也减免了。”
转眼间,张莲来学校里实习就快要满四个月了,牛雄和三个实习生已经混得很熟。有一天,牛雄叫张老师的时候,张莲说:“你以后不要叫我张老师了,要是你不嫌弃,就叫我姐吧,好不好?”牛雄说:“好啊,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好了。姐——”张莲说:“牛雄,姐问你一个问题哈,不久前,你是不是还在这里上学?”牛雄说:“姐你听谁说的?”张莲说:“先别管姐听谁说的,你就告诉姐,是不是?”牛雄点点头。张莲问:“那后来为什么就不来上学了呢?”牛雄不作声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是逃过学,但不上学主要不是自己的原因。那次父亲骂他,说你要是这样的话就不用再上学了。他跟父亲顶嘴,说不上就不上!从此就赖在家里。其实他那是在赌气,只要父亲再劝一劝他,哪怕打他骂他都行,那也算给他个台阶下,他就会继续上学的。可父亲不再管他。父亲还当着他的面,唉声叹气地对别人说,由他去吧,谁知道他是不是那块料?就算他是那块料,恐怕也难供成菩萨,读了中学还要读大学,那得花多少钱啊,去哪要?既然父亲都那样说了,他还有什么可想的呢。从此,他就不再上学了。他想把这些情况跟张莲说说,又觉得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想就算了。
牛雄不说,张莲也不再追问,只是说:“牛雄,听姐的话不会错。你还小,要继续上学,不然以后会吃亏的。”牛雄看着张莲,不点头也不摇头,有一会才说:“姐,听说你们的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实习一结束就回去了吗?”张莲说:“是的,回学校等待毕业分配。”牛雄问:“姐,你能不能留下来?”张莲说:“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来?”牛雄说:“如果姐能留下来,我就回来上学。”张莲说:“你这话当真?”牛雄说:“当真。”张莲笑了,说:“那我们拉钩。”说着伸出手来。牛雄说:“拉钩是小孩子闹着玩的。姐,我给你写保证书。”他找来纸和笔,又说:“以前做了什么错事,老师都是要我们写保证书的。”
牛雄很快就写好了保证书。张莲拿过去一看,“啊——”喊了一声,然后拉住牛雄的手:“是你!那些纸条是不是你写的?”他不想说谎,便点点头。张莲说:“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师在暗中帮助我呢!原来是你。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个弟弟我认定了。”
那天夜里,牛雄梦见自己长大了,像张莲那样当上了小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我叫牛雄,水牛的牛,英雄的雄。”说完也在黑板上写了“牛”字,“雄”字却不记得怎么写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不停地抓耳挠腮,心里一急,就恍然醒了。
牛雄决计,周末就回家去,一定让父亲到学校来办手续,他还要上学。
实习生在小学的实习结束了。两个男实习生走的那天,张莲没有同行。牛雄以为她是留下来不走了,满心欢喜去问她。可张莲说,过两天她也会走的。张莲还拿出牛雄在墟镇上买的那条印花表链,说他的东西她不能要,硬是塞还给了他。
张莲走的那天,学校里来了一辆半旧不新的吉普车,从车上跳下一个俊俏帅气的小伙子,张莲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四个多月不见,你想我了没有?”张莲娇嗔说。
“怎么不想?想死我了!”小伙子动情答道。
“哄我吧!想我为什么不早点来?这里环境差,孩子都欺负我,食堂条件更不好,我巴不得早日离开!”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你又是要留城里又不想当老师,我爸通过关系托了许多人,你以为那么容易吗?”
“究竟定了没?”
“没问题,如你愿了。”
牛雄躲在他们身后的大树后,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愣愣地看着张莲裙子一撩跃上吉普车,然后车子一溜烟远去了。他想起张莲最初脸上的粉笔灰,曾经说话尾音带“溜”,以及那条在墟镇上买下的印花表链,心里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委屈,鼻子倏地酸起来,眼眶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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