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德坚

提起石壁，我就想到那一间关系到我们家庭兴衰的协兴隆木厂。说到协兴隆木厂，又不能不想到几乎用了一生苦心经营这个厂的祖父，还有伴随在他身边的九哥。他俩一老一幼，不是祖孙胜似祖孙，演绎了一段感人的人间真情。

祖父系达字辈，名达球字书甫，人们常称他书甫伯爹，上辈石壁老市人无所不晓。我出生时，祖父已年过花甲，祖母已不在人世。当我睁开眼睛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三个姑姑已经出嫁，二叔和三叔也都已结婚另起炉灶了。祖父为何能把几个儿女安排得妥妥贴贴呢？这都归功于祖父有经商意识，从亦农亦商到最后专心做生意，办起了协兴隆木厂。

祖父眼光很好，选择在石壁墟经商。我家在滨滩村，滨滩村处于龙江墟和石壁墟之间。在过去，滨滩村流行一句顺口溜：“有钱去龙江石壁，无钱滨滩铺仔赊。”那时候，龙江习惯早晨开市、午时结束，而石壁则是午后开市直到晚上。因而，祖父早上步行到龙江收买大米和竹笠，肩挑回家，吃完午饭后再挑到石壁零售，夜晚就睡在石壁店铺里。每天如此周而复始。我家和石壁墟隔河相望，选择在石壁墟经商就方便多了。日积月累持之以恒，祖父渐渐从行商到坐贾，从贩运大米、竹笠到经营木材，生意越来越红火。他的木厂在石壁老市婆祖庙旁开张了，定名为“协兴隆”。

九哥又是何许人呢？九哥是石壁老市胡家的一个孤儿，胡家是祖父店铺的近邻。九哥少时父母双亡，与老祖母相依为命，后来祖母去世，祖父见这孩子可怜，就收养于店中。他和我同一年出生，比我大几个月，乳名阿九，故称九哥，胡经天是他后来的学名。九哥从此在祖父身边长大、读书，直到成年参加工作。

1948年，万泉河发生特大洪水，给石壁老市带来了没顶之灾，协兴隆木厂也完全倒塌，所有木材都被洪水冲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石壁一位银行主任得知祖父是一个诚实守信的生意人，就主动提出给祖父贷款，让他重建厂子恢复生意。重建过程中，也得益于九哥在转让文书上签名，让协兴隆木厂的地基范围纳入胡家铺尾的一小块土地，厂址得以扩大。新建的木厂虽然简陋，却占有地利，坐北朝南居高临下。站在木厂门前，可以看见滚滚东流的万泉河，木厂前庭有一条宽阔的石砌台阶路，一直延伸到石壁湾埠头。苗族、黎族同胞从万泉河上游漂来的竹筏和木排就在这里停靠，一根一根的桁条和木枋就从这条台阶路搬上来。台阶两旁有几棵大榕树，枝叶扶疏，树下安装几座人工锯木的架梁，就成了协兴隆的天然车间。这时候，父亲也辞掉南正小学教员的职务，专心帮祖父管账。除了原地销售，还由二叔和三叔用木船把木材运到嘉积溪仔，批发给那边的木厂。祖父还把厚板加工成棺材成品，扩大了生意门路。这是协兴隆木厂最鼎盛的时期。

祖父除了是成功的商人，更是扶危济困的楷模。赤坡村王业安等三位盲人先后栖身于祖父店中，祖父免费为他们提供住宿、做饭和按摩的地方。祖父此善举当时就传为美谈。村中穷苦家庭有人过世无钱安葬，祖父有时不但赊售棺材，还借给人家一笔钱购买殡葬物品，也有一些人是赊而不还，最后不了了之的。在抗美援朝捐献热潮中，祖父不仅以商人的名义在石壁墟捐款，还让父亲回乡打擂竞捐，名列滨滩村第二，荣获锦旗一面。

尚在小学读书的我，每逢星期天，总要到石壁墟逛街，当然也要到自家木厂里看看祖父。我就是在木厂里见到九哥的。九哥和我一样大，小小的年纪已能够帮祖父劈柴生火做饭。两个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都有点儿腼腆，不怎么说话打招呼，就像少年鲁迅见到闰土一样。当时我的脑海里有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为什么祖父会和这个我们家族之外的孩子一起生活？……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协兴隆木厂也遵循着盛极必衰的法则，渐渐从巅峰走向寿终正寝。1952年，祖父还了国家银行贷款之后，剩下的钱为子孙们建起两幢房屋。随着社会变革，山林收归国家所有，个人不得乱伐，协兴隆木厂也就自然消失了。祖父先是把厂房租给别人当打铁铺，后来卖给了石壁民船协会。祖父于1956年搬回滨滩老家居住。此时的九哥已是十多岁的小青年，是国营南俸农场的职工了。

历史又翻过一页。从1985年起，我在东太中学任教。每个周末，我总是骑单车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听说九哥在南俸农场畜牧队当卫生员，在一个周六下午，我路过畜牧队时特地去拜访九哥。兄弟久别重逢，分外亲切。九哥让座倒茶问寒问暖，免不了提起祖父过去的事。他说，他1960年从通什学习回来，立刻上门探望祖父，当时祖父因摔倒卧床不起，祖父摸着他的头说：“经天呀，你赶快找一个人成家吧！你成家了，我就放心了！”

祖父的话，九哥铭记在心。在他看望祖父的第二年，祖父去世了。之后每年冬至扫墓，九哥都给我家寄钱，要我们代买纸钱香烛，以表他对祖父的怀念和敬意。

如今，九哥和我都是八十开外的老人了。九哥在石壁老市建起了新居，他一儿两女外孙内孙好几个，可以说是子孙绕膝了。我和胞弟加上堂弟共五个，算上第二第三代，也有二三十人了。我们朱家和胡家，一直以兄弟相称，当作亲戚来往。我和九哥都把协兴隆的往事讲述给子孙们，让他们记住祖父和协兴隆木厂，不忘这段人间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