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结婚半年了，今天是第二次随丈夫回乡下老家。第一次当然是结婚当天。我的正家阿爸年近六十，一米五几的瘦小身材，头发黑白参半，寡言少语。老家婚宴摆在那棵冠幅近100平方米的大荔枝树下。拜了“公婆”，按农村习俗父母须与儿子、新媳逐桌向亲朋好友们敬酒，感谢他们的光临。阿爸“例行仪式”后，没说什么便拿着一根石竹竿匆匆离开了。直至太阳落山，他才拿着那条竹竿回来，郑重其事地把竹竿架到屋檐底下的吊钩上。我有点纳闷，悄悄问阿妈：“阿爸整个下午拿着那条竹竿去哪了？”阿妈说：“天气热，来喝喜酒的大人、小孩多，怕有人到河边游泳玩水不安全，他到河边看看。”到河边看看为什么要拿着那条竹竿？我站在屋檐下仔细端详那条竹竿：长约4米，手腕般粗细。当钓鱼竿吗？不可能，太粗了。当撑船的船竿吗？没听说家里有船。到底当何用？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是新娘子，不便多问，第二天便拜辞父母，随丈夫回城去了。

我们是下了班才开车回家的，到家时已上灯时分。只见大荔枝树下已亮了灯，石桌旁围坐着五个人：阿爸、阿妈、上村的大叔、一位陌生的大嫂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们正在摆弄火锅准备吃饭。看到我们回来，大家都站起来招呼：“正好！正好！来！来！一同吃饭。”我们刚围坐好，那大嫂就拉着孩子跪到阿爸跟前，说：“谢谢伯爹救命之恩！”阿爸阿妈连忙扶起她们母子。看我们俩蒙在鼓里，上村大叔这才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今天中午，这位大嫂挑一担喂牛的草料到河边洗，跟她一起去的孩子就在她身边的浅水处拿着玩具小鸭玩水。不料小鸭从他手中一滑，掉落到三米外的深水处。孩子连忙跳水里去捡，水却一下子没过了他的头。他妈惊叫一声，马上扑下去救。她抱住了小孩，可是她也不会游泳，折腾两下也渐渐沉入水中。水往嘴里、鼻子里猛灌，她难受得即将窒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竹竿突然撞到她的手臂上，她死命抓住，那竹竿一直往上拉，把她们母子都拉上了岸。拿竹竿的人正是阿爸。大嫂被拉上来后，吐了几口水就没事了，小男孩却两眼翻白，吐不出水来。阿爸不慌不忙，熟练地蹲下来抱起孩子，把孩子脸朝下肚子放到膝盖上轻按，孩子肚子里的水“哗哗哗”地吐出来了。阿爸把男孩翻过身来，孩子大哭一声清醒过来，也没事了。大嫂家在邻村，她特地买了饮料、饼干、水果，带着孩子，叫上村大叔带路过来谢恩。阿爸阿妈无论如何不肯收下她们的谢礼，母子俩却坚持不收不走，阿爸便与上村大叔一起杀了鸡，再把大叔带来的大鲤鱼剁了，摆火锅做饭吃呢。

说完这事，大叔突然双腿齐跪，拜到阿爸前面，吓得我们慌了手脚，赶忙扶起大叔。大叔泪流满面，动情地说：“你爸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丈夫说：“大叔你讲笑话吧？你一米八几的大汉子，身强力壮，常在河里摸鱼抓虾，全村谁不知道你是游泳高手？”大叔说：“我平生不说假话，我是认真的！”接着，他把阿爸救他的经过动情地说了出来。

“三年前的一天上午，我在水坝上钓鱼。一只四五斤的大鲤鱼被钓上来了，我解开钓钩，捧起鲤鱼在坝上摔了两下，鱼没动弹了。我正在另装钓饵，不料这鱼突然一跃，竟掉进水里半浮半沉地挣扎。我赶忙跳下水去抓，那鱼一晃从我手中脱出，往水底钻去。我吸了一口气，也潜水追了下去。眼看要抓到鱼了，忽然一股强劲的漩涡把我吸了过去。原来那天水坝开闸放水，闸门底下开了五寸高的口子。我被引力拉了过去，肚皮紧贴到出水口的铁网上。我使尽全身力气用手和脚拼命顶，想顶开铁网浮上水面。可是刚顶离半尺，又被吸回去。尽管我潜水有一定功底，但在水中强大的吸力下，一个人的力气简直比蚂蚁还微弱。不到3分钟，我就憋不住气精疲力尽了。水从嘴中鼻中猛灌进来，潜意识告诉我生命即将结束了。突然一根竹竿从胸前往下插，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往外一挺，竹竿插到了胯下，我双脚紧紧勾住竹竿。竹竿像杠杆般有力地往外往上撬，我被撬离水流吸力，撬出水面。我死命抱住竹竿，你爸终于把我拉上了水坝。你爸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啊！”

“什么大恩人，兄弟你说这话折煞我了。”阿爸笑了笑，没事似的叫大家坐下吃饭。席间阿妈告诉我们，阿爸几十年来养成了巡视河道的习惯，有事没事总拿着那根竹竿到河边转悠。他用这根竹竿救了十几个溺水者。曾有记者釆访他时说伯爹你冒着生命危险，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太伟大了。阿爸笑着说：“你说得太过了，我不是英雄，哪会冒着生命危险？我救溺水人时也会考虑到自己的安全。能在岸上救助时，尽量在岸上施救。游水去施救时，尽管我长在河边，有游水的本领，但我体格小力气弱，那些溺水的人慌得不行，抓到活动的东西是死抓不放的，如果我徒手去救，一旦被他抓住抱住我是摆脱不了的，非同归于尽不可，所以我绝对不让他靠近我的身体。我用竹竿的那头去碰他，他必然死命抓住竹竿，我就拉着竹竿的这一头，一边游一边拉，把他拉上岸。这竹竿陪我好些时日了，它知我心哩！”

一根普通的石竹竿见证了阿爸和那么多溺水者的生死情缘。我站起身抓住那根阿爸傍晚从河边归来，还没来得及挂到屋檐下而靠在荔枝树上的竹竿，肃然起敬。竹竿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