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业明

集五指山之泉汇流而成的万泉河，流经的每个村，村口都有一口沙井，像一圈圈银色的光环。沙井一般宽不过半丈，深不过尺余，一泓清泉清澈见底。虽积水不厚，但泉眼细多，一旦舀干，须臾又涓涓沁出，顷刻就涌满井沿。汩汩之泉，越舀越旺，越涌越甜，成为万泉河畔的生命之泉。

沙井不是天然成井。春秋季河水上涨淹没旧井，当须选址另掘；冬夏河水退落，又须寻源重挖新井，一年四季要几易其位。开掘新井是被故乡人视为行善积德的好事美事，这美事常常被那些未婚姑娘、后生及已婚未育的男人、媳妇们抢去，无须派遣，不花工钱，只要旧井涌泉近竭，就有人自愿去做。开掘新井当选水源充足而又清洁的沙地，耙出丈把宽的井台，在井台中央深挖尺余就可见水。第一趟水冒满后，用勺迅速舀干，连续三四次，让泉水自然过滤，直到尘垢无存，明净如镜。从沙底渗出来的清泉，甜润生津，且又常舀常渗，时时更新，所以水质极好。

一口新井落成，就会吸引更多的村民来挑水。第一次到新井挑水，人们总会先舀上一勺井水，尝尝这沙井之泉的甜美，说上几句赞美挖井人的话。如果挖井人还未婚嫁，人们就会说“会娶个好媳妇”“会嫁个好郎家”来祝福他（她）；如果挖井人已婚未育，人们就会对他们说“早生贵子”“儿女满堂”之类的吉利话。到新井挑水的人多了，只听见沙道上笑声盈耳，井台上赞语不绝。这也算是新井落成的“庆典”了。

以前，家乡虽然面临大河，但家家户户都喜欢饮用沙井泉水。每当雄鸡报晓，东方刚刚出现一线鱼肚白，勤劳的农家媳妇和姑娘们便迎着河面上吹来的丝丝凉风，陆陆续续挑着水桶来到井边，围蹲井沿，用椰壳一勺一勺地从沙井里舀水入桶,满载而归。待到夕阳衔山，晚霞的余辉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劳作了一天的农妇、姑娘们，又迎着夕阳的红晕，挑着桶来到井台，先是拍掉衣服上的尘泥，再舀半桶水洗净手脚，最后才舀水入桶，悠沉沉地挑上肩头，踏上松软的沙滩小道归去。

沙井是公有的，小的村子一村一井，大的村庄一村数井。不分张家李家、上村下村，哪口井近，就到哪口井挑水；哪口井水质清甜，就挑哪口井的水喝。人们不会因你“越界”而睚眦吵架，相反，人们会为邻村的人过来挑水而高兴，常常会让你先舀满先挑走，因为这说明他们村的沙井水质好，水源旺，他们的村子会吉祥，会发达。

小小沙井，无形中把故乡的感情凝聚起来。哪家操办喜事，左邻右舍都高高兴兴地来到沙井帮忙挑水；哪家遭了灾，来沙井挑水的人都阴沉着脸。村子里有啥新鲜事，很快就在沙井边挑水的姑娘、媳妇中传开。沙井一年之中只有一天“休息”，那就是农历正月初一。我们乡下的规矩，大年初一不挑水吃，意味着一年之中可以轻轻松松地过上好日子。到了除夕这天傍晚，家家户户都要把水缸盛满，大户人家要挑上七八担水才够用。这时的井台可真是人来人往，沙道上络绎不绝。井水舀干了，等注满了再舀。即使是这么热闹，来挑水的人也有条不紊，先来后到自然成序。家里真有急事的，先到的人们就会让出一个位置，让有急事者先舀满水挑走，后面的人绝对不会有异议，谁都不会因为一担水而伤了邻里之间的感情。

沙井还是年轻恋人幽会的地方。每当清风明月之夜，热恋中的年轻人就相约来到沙滩，伴着河面上“哗哗”的水声，或枕沙望月喁喁细语，或盘坐弄沙娓娓交谈。谈得渴了，便携手来到沙井边,双手捧着清凉的沙泉喝个痛快。感情已经成熟的恋人，更要喝沙井水，男的捧水给女的喝，女的捧水给男的饮。他们称这是“交情水”。喝了这交情水啊，恋人的心更加如痴如醉……

沙井泉水的甜美在故乡人的记忆中经久不褪。我的一位喝沙泉水长大的堂伯父，年轻时因生活所迫，漂泊南洋谋生，海南建省那年，他首次回乡省亲。一踏上家乡的土地，他就来到沙井边徜徉、流连，还执意喝下了一勺沙井水。他深情地面向沙井，喃喃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沙井之泉牵动着这位海外游子的拳拳之心，这沙井就是故乡在他心中的具体象征啊!

“美不美，故乡水。”时过境迁，现今人们喝的都是自来水、矿泉水，再也不喝沙井水啦！然而，我仍觉得以前喝过的天然的沙井水最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