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繁亚

“傻英”“笨人”“弱德”是近年散见于报章书刊的三个近义词。从词象看，近似正话反说、贬义褒用，其指向是与之相反的所谓“精英”“聪明”等，深刻剖析社会人生，褒扬“傻英”“笨人”“弱德”之美。

“傻英”是一个耐读的新词，既然“傻”何以“英”？耐读之处就在于此。源于韩小蕙的《他不是一个“聪明”的作家》，说的是著名作家蒋子龙的为人处事。

蒋子龙是天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副主席，1979年创作并发表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首开“改革文学”先河。2018年，荣获“改革先锋”称号和“中国改革友谊奖章”。他不仅在文学上建树丰厚，而且严格要求自己“作文先做人”。略述一例：2012年元旦，北京东城作家协会和东城图书馆拟以“读者与作家见面会”的形式，请蒋子龙来京与读者共迎新年。那时，他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天津市作协主席，而听众都是基层的普通工人、农民工、街道干部、中小学教师，甚至还有不少街道的大爷大妈。见面会要求蒋子龙作一场公益讲座，他一口答应下来，读者们自然是翘首以盼。谁知天公不作美，元旦一大早，他6点钟摸黑出门，驱车赶到高速路口，却因雾阻封路。他又急忙赶到火车站，可是所有车票全卖光了。他不想辜负那么多基层听众，他人性中的正直与善良不允许他放弃，于是，他又一次驱车赶到高速路口，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放行后的上午10点半赶到目的地。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开始了题为《人成精了，文学怎么办》的演讲。他从当下文学和艺术界存在的为获奖而暗箱操作的现象开讲，逐渐旁及社会心态中存在的种种浮躁、虚夸、自私自利、损人利己、投机取巧等“成精”现象。最后，他把一个严肃的命题摆在听众面前：“寻找灵魂——不仅文学要找到支撑书写的灵魂，我们每个中国人，也都要找到支撑自己生活的灵魂。让我们不妨像那些默默奉献在基层的工人、农民一样，傻一点，多下点笨功夫，不做‘精英’而做‘傻英’。”蒋子龙“作文先做人”的事例很多，其实他就是一个“傻英”作家。

无巧不成书，蒋子龙演讲捧“傻英”，刘震云演讲撑“笨人”。知名作家、北大校友刘震云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2017届毕业典礼上所做的题为《我们民族最缺的就是笨人》的演讲里，主张“要做笨人”，把“笨人”作为褒义词来表达。他举了两个“笨人”例子，一个是他的外祖母，一个是他的舅舅。外祖母在当地割麦子是“头把镰”，割得非常快，晚年时他和外祖母有个炉边谈话。“你为什么割得比别人快？”她说：“我割得比别人快，只是因为我割麦子时只要扎下腰就从来不直腰，因为你想直一次腰就会想直十次、二十次，我无非是在别人直腰的时候割得比别人更快一点。”舅舅的木匠活特别好。舅舅说，我能成为好木匠，是因为舍得花时间去打磨一件东西，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我花六天，而且在选择木材原料的时候，我更喜欢那些长得虽慢，但材质更好的树种。两个真实故事给人们的启示是：不论是做事还是成长，不偷懒，不投机，一步一步扎扎实实，结果自然会又快又好。

这样的例子，在作家中同样能找到。柳青为了更好地创作，1952年举家从北京搬迁到长安县，在皇甫村深入体验生活，一住就是14年。1960年，在拿到《创业史》第一部的16065元稿费后，他全部交给了王曲公社。“我也是公社社员嘛，社员是体力劳动，收获交公社，我是脑力劳动，收获也该归于公社。”放眼当下，哪个作家“笨”得如此？与那些惯于主题先行、闭门造车、名利双收的“精明”作家相比，柳青显然是落伍了。然而，正是这样的“笨人笨功夫”，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百年记忆的《创业史》。

汉字文化就是如此神通广大，一词知社会，要不为什么近年来各种“年度词语评选”这么流行呢？如果评选时代新词美词，我认为“弱德之美”应该位列其中。该词由叶嘉莹先生首创。在论述词的美感特质时，她认为这一词语最初以表现女性的柔弱与愁苦为主，并申述在感情压抑中的坚持，多有一种“幽约怨悱”之美。

从文学欣赏到人格省察，她认为“弱德之美”，首先美在“不争”。杨绛借英国诗人兰德暮年之作《生与死》中的一句诗自述心志：“我与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诚然，人生离不开进取或打拼，但问题是如今社会上很多人争名夺利，争得太急切、太咄咄逼人、太不择手段，甚至失去了道德底线。“弱德”不争，不讲进攻、侵犯和征服，而重在珍惜和持守。其次，“弱德之美”并非倡导软弱、懦弱的作风，而是指身处弱势或逆境，仍不忘初心，坚守自我。自己受到的愁闷、悲苦，在自己这里化解或了结，不再传递或扩散出去。如此“弱德”，美得让人感动，让人心疼。举个例子：小琴是知名作家黄宗英的保姆，陪伴黄宗英21年，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献给了宗英。这些年小琴老家经济发展很快，家里人都劝她别去上海干那么累的活了，但她不听劝，一心坚持，连她女儿结婚，她也没能回去参加婚礼。有人问她这么长时间离家，是否觉得委屈。她说：“奶奶离不开我，我一走，奶奶没人管。奶奶对我好，再大的委屈，我也心甘情愿。”有一次宗英做大手术，身边没有亲属，只有小琴一人日夜陪护照料。有人以为宗英难逃此劫（指生老病死），竟假借上海作家协会之名，将宗英银行卡和身份证收走，反诬小琴是“偷钱贼”。面对如此诬陷，小琴没有愤而离去，而是无怨无悔地继续服侍宗英。她明白，奶奶信任她。最后，流言澄清了，宗英的证件、银行卡也归还了。从一个小姑娘到年近半百的中年妇女，几十年风风雨雨保姆路，可以想见其中的辛劳与孤寂，有时还得不到旁人的理解甚而误解，可是这许多连子女都未必能做到的事，小琴却做到了。“弱德之美”的美有多种，这便是其中一种。

文以载道，文以化人。“傻英”之美也好，“笨人之美”“弱德之美”也罢，其实不是指词语之美，而是指所表达的词意内容之美。“傻英”不傻，“笨人”不笨，“弱德”不弱，这三个词同类近义，以词析义，观照社会人生，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深的思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