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家乡有一种树叫狗珊树，结的果子像脚拇指那么大，外形似封了帽口的摩托车安全帽。果内有多瓣弯似月牙、米粒般大小的硬果肉，甜中有点涩，香似花生米，可外壳却硬如石头。孩童时我们摘下果子，放到石块上，用砖头砸开了吃。有时砸了好几下，砖头都砸裂还砸不开它呢。于是家乡人便把那些吝啬的人叫做“狗珊”。

我们村子北边有条溪叫沟帘溪，溪对面有个小村子，三户人家却只有八口人。方圆几十里知名的“狗珊婆”便居此村。

“狗珊婆”成名于大炼钢铁的年代。那年很多村子的大树、古树都被砍去当燃料了。这小村子人少，但周围的大树、古树却很多，当人们要到村中砍树时，“狗珊婆”却死命不同意。她坐在树底下，拿把勾刀，带着家养的一条恶狗，拼了老命似的叫着“要砍树先砍死我！”就连那株树干已老成了树洞的古树，她也不让人动一刀。砍树的人说，你这老婆子这么吝啬，你要当“狗珊婆”吗？“我就当狗珊婆！这些大树，上代人一代代传下来舍不得砍，传到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当‘败家仔’，把它砍掉？说我吝啬我就吝啬，但是你们别想砍掉我村的一棵树！”凭着这80岁老婆子的“顽固”，保住了这小村子中的树。从此，“狗珊婆”的大名便传遍了邻里十村八村。

我初识“狗珊婆”，是在1960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那天上午，太阳已越过了村后的高岭，遥望小溪那边的小村，树木蓊郁果实累累，荔枝红、龙眼黄、狗珊悬吊荡秋千，惹得我们口水直流。那天趁着大人们已出工，我和十多个孩子悄悄淌过溪去小村偷摘荔枝。

近溪边有一棵荔枝树，大点的男孩便爬上去摘，叫小点的孩子蹲在树下别作声，折了荔枝就丢下来让他们用“锅盖笠”接住。不料刚丢下一小枝荔枝，他们便忘乎所以地欢叫起来。随着几声狗叫，一个老婆子拄着一根比她高的竹竿，从村中出来了。我们料定这就是“狗姗婆”，以为今天要遭殃了。不料“狗珊婆”喝住了狗，轻声叫我们慢慢从树上爬下来。我们乖乖下了树，她反而笑了起来。“不要怕，不要怕！你们不摔着我就放心了。这是下宅二叔家的荔枝，个儿小，又酸，不好吃。阿婆带你们去摘阿婆家的鹅蛋荔枝，可甜啦！”我们以为听错了，低着头不敢说话。她呵呵笑着叫我们到她家去。她家宅子旁果然有一棵大荔枝树，树冠很大，枝叶却低沉沉的，那皮色暗红熟透了的鹅蛋荔枝，一串串、一簇簇压满枝头，垂下来的果子，大人一伸手就可摘到。“狗珊婆”拿出一根竹竿刀勾，勾住树枝，叫我们几个大点的孩子抓住竹竿往下拉，这红荔枝便低到了地面。我们十多个孩子围上去连着小树枝折摘了一通，每人都提了一大串才松开竹竿，让树枝升了上去。

这小村子八人，平日各有各的事，七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小山村三间旧屋就剩下一老太、一条狗。我们一群孩子的到来，让“狗珊婆”很开心。我们坐在她家的横宅里，一边吃荔枝，一边听她唠叨。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大“剪答”(一种用蒌制的篓子)，里面是已炒得发黄的狗珊。她把狗珊放到一个石臼里，用椿子舂，狗珊裂开了，我们每人抓一把，从碎壳中挑出米粒大小的狗珊肉。炒过的狗珊肉，真香！“狗珊婆”说，想吃荔枝你们就到阿婆家来，不要爬树，我们村的荔枝树都是老树居多，树枝很脆的，爬上去，树枝易断，人连树枝一起摔下来，那就危险了，阿婆用刀勾、用竹竿卡下来，让你们吃个够！说着，她又拿刀勾到门外不远处，摘了七八个红椰嫩椰子，劈开来把椰水都装到一个大钵里，放点盐，再用勺子把嫩椰肉舀到里面。她把这椰肉汁舀到椰壳里，让我们吃。“狗珊婆”的嫩红椰肉汁，那么好吃。她说，吃荔枝后喝这椰肉汁，肚子肯定舒服，吃再多的荔枝也不会发“荔枝疯”。

都说“狗珊婆”是吝啬鬼，但她对我们这群孩子却是那么大方。她指着门外不远处的一株结果累累的柚子树说，这是红芽心的柚子，可甜啦，再过一个多月，到了白露，柚子就成熟了，到时你们邀你村那二三十个孩子全过来，我给你们每人一两个。你们一定要来呀！不然没人跟我说话，嘴巴是要生肉合口的。她又用竹竿卡了好些荔枝，让我们每人提一束回去。离开她家时，我再次回眸，看着坐在门槛上的白发苍苍的“狗珊婆”，她那善良的眼睛闪烁着渴求。她是多么盼望孩子们再次来她家呀！

由于后来在沟帘溪下游建了一个拦河水坝，水涨上来溪面加阔溪水加深，我们过不了溪，于是与“狗珊婆”便断了往来。

时间已过了半个多世纪，“狗珊婆”肯定已到天国去了。奇怪的是我那夜又梦见了坐在门槛上的“狗珊婆”，看到她盼望孩子们去她家摘柚子的可怜巴巴的眼神。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是“狗珊婆”憧憬的幸福景象。听说近来她的村子变化很大，村路硬板化，村屋靓丽齐整，当初的三间宅屋现已发展到八九户了。新的一年到来了，我一定要到“狗珊婆”的村子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