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偷出一份闲情，一个人去溜达，直抵溪仔古街。从新民街尾降低了一个斜坡，不合平仄，留出了条狭窄的巷道，长而弯曲，如一条马尾巴般，宽约三五平米。路面中间是石板砖，两边是青砖，皆凸凹不平，质地灰黑，如我爷爷远足南洋的面孔，有些许古拙，有些许沧桑。脚下的每一块石板和青砖，见过百年前的日月，见过贾商云集的热闹，也见过如我爷爷一样的众位乡亲，从溪仔码头登岸，眼里含着无奈而悲怆的泪水，徐徐地穿过这条古巷，告别亲人，远赴生死未卜的南洋。我不敢迈出铿锵的步履，只是轻轻提脚，轻轻放下，生怕将那些青砖和石板砖踩痛，生怕自己的不经意间，擦磨去昔日故人留在石板砖和青砖上那些油润厚重的包浆，以及那些远去的黑黑瘦瘦的记忆。

前方有了些许噪声，门前挂起了红灯笼，是一户人家为他母亲百岁大寿来个大庆贺。老寿星身着大红寿衣，十余位子孙先后跪在她面前，叩头，礼毕，一一向她献上红包。老寿星端坐在寿椅上，呵呵微笑着接受子孙辈的朝拜。老人嫁来时，古街上的人流如织，买卖兴旺，生下九胎男孩后，她渐渐的老了，古街也老了，一如她历尽沧桑的皱脸，再也喊不回她年轻时，在古街里与爱人手携手散步的浪漫日子。我向老人家祝寿，她说话有些许漏风：侬侬是俺的哪门子孙溜？

一阵“噼啪噼啪”的鞭炮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以为是为寿星贺寿的鞭炮声，不，是另一户人家的闺女出嫁的喜炮。今天是个良辰吉日，喜逢双庆，我也凑巧碰上了。新娘和新郎走出门外了，一群伴娘拥簇着一对新人，喜笑盈盈地穿过古巷。新娘一袭红裙裾，两腮映红，半路上与送别的亲弟互换“利是”，眼含喜泪。迎接新人的轿车早已停在巷尾。父亲曾经说过，他娶母亲时，身着长袍，戴毡帽，胸挂绸布大红花，坐上花轿，在古巷里悠悠颤颤地路过，紧跟后面的，是吹着唢呐和敲着锣鼓的八音队。

溪仔街依然保持着古朴的底色，尖顶灰瓦屋，青砖墙，厅里的椅子和八仙桌，虽灰黑，但包浆却很油亮，轻轻抚摸，如抚婴儿肌肤。有三五老人在巷边的屋檐下晒太阳，几位南洋客在拍古巷照，也许他们的父辈是从这里出洋的，也许他们想寻访他们心里的些许印痕。有三五户人家的古宅，被老板租下，修旧如旧，摆上一张张旧长桌，喊一声开张大吉，便引来一批又一批喜欢喝老爸茶的达人。特别是午后，阳光庸懒，呼上三二好友，喝茶去，便围桌而坐，一杯清茶入胃，舒暖了，彼此聊些家长里短、古巷旧事，风轻云淡。一两个小时过去了，茶也喝足了，便起身拧紧身后的夕阳，叼起对岸的炊烟，惬意的回家。

有一家门店，叫嘉积耕读书社，位于古巷的后尾处，临万泉河路。我进去多次，开业时还请了一批文化大咖隆重捧场。场地不宽，共三层，楼下是品读诗书的阅览室，可容百余人坐着看书，也可借书回去再看。二三楼是咖啡雅座，适合中高端人士来此偷闲。捧着本书，清净心灵，困了，伸伸腰，呷上一口咖啡，望着窗外的万泉河，碧波荡漾，轻风摇曳，见有人划船、撒网，或垂钓，这方独特的风景便与雅坐中的读书郎或美眉，邂逅了一场意外的惊喜。那份心灵之黙契，那份愉悦与怡然，倒是把万泉河的水波纹，吹皱得幽蓝且诗意盈盈。

这里的耕读书社，是我常来的地方。我发现有一位孕妇也爱来这里埋头看书，她是谁家的儿媳妇？那天是个周末，早上八九点钟，我走了进去，已几乎满坐了，我主动给她让坐，她微笑着点头示谢。转至另一侧的边角，站着阅读金庸，突然间，那边角里有个女声大叫：“哎呀，我的肚子好痛啊……”惊愕间，原来是那位孕妇要临盆了。众位女生迅速将她围成了一圈人墙。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众人将她抬上车，霎那间，那一阵又一阵“呼你，呼你……”的救护车警铃声，响彻古巷上空。我分明看到，古巷里所有的老老小小，包括那位百岁老寿星，一齐站在路边，祈祷着这位嫁进古巷人家的新媳妇，能够平平安安的迎接她的宝贝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