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莉

寒假期间，我想缝几个新枕套换掉用了几年的旧枕套，却发现家里那台旧缝纫机又坏了。这是一台华南牌的老旧缝纫机，陪伴我已经有四十余年了。记得当年，是母亲卖了一头猪的钱，和父亲帮别人家建房子领的工钱凑一起，才把它买回家的，算得上是当年家里最值钱的大物件了。

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半导体收音机并称那个年代的“四大件”。别说家里同时拥有这“四大件”的人家在村里有多体面，就单是拥有其中的一件，都足以让家人出尽风头。所以，当父母亲倾尽所有把这台缝纫机抬回来的时候，甭提我有多高兴了，特别是听着母亲踩着它给我们缝制衣服时那“嚓嚓嚓”的声音，心里那滋味简直比吃了蜜还甜。

全家人对它爱如珍宝，呵护有加。父亲负责保养，时常给它添加润滑剂，还不忘检查各个部位的螺丝、转动轮和皮带的切合度等，防止老锈和松动。我也对它喜爱有加，面板、车架及车斗都被我擦拭得锃亮，母亲使用起来很轻松，丝毫没有卡顿啦、断针啦、绕线啦等等故障。这份得心应手让母亲在村里的姑娘媳妇面前提起它，都是满满的自豪。

那时，家里就母亲会踩缝纫机，因此缝缝补补的活都是母亲趁农闲或雨天出不了工时赶做的。每每家里响起“嚓嚓嚓”的踩缝纫机的动人声音时，我们就知道母亲在家，那是非常幸福的时刻。母亲的巧手不是把过时的衣服改改款式，加一条花边，就是在衣服的破洞处别一朵布艺小花遮挡，变破旧为时尚，还能编制一个栩栩如生的蝴蝶结，让古板的衣服顿时活泼生动……这都是母亲的拿手活。母亲因这台缝纫机更有了灵气，这台缝纫机呢，因了母亲的巧手而变得更有价值。

我上初中，便在母亲的帮助下学着踩缝纫机了。当缝出来的线条由歪歪扭扭逐渐变笔直均匀时，母亲就放心地把家里的缝补活交给我来做了。虽然我做的没母亲的精细，但也勉强合格，我俨然一个小帮手能接替母亲了。从那时起，到后来我在海口工作、成家，这台缝纫机陪伴我的时间最长。

有一段时间，它曾一度被遗忘。那是我上大学离开家到刚参加工作，生活状况还没法稳定下来的那些年，母亲也因年岁渐高，眼睛老花，不怎么使用缝纫机了。再后来，家里经济条件改善，过的不再是以前那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艰苦日子了，缝纫机就彻底不用了。它静静地被摆放在母亲卧室的角落里，父亲也逐渐冷落了它，不再保养也不再打扫了，我就更不用说，偶尔回家一趟看望父母，也压根不会想起有这么个老物件。

等我自己有了孩子，到孩子慢慢长大，上幼儿园、上小学，孩子调皮好动，穿的衣服常常被磨脱线、被蹭开裂，作为妈妈，当我拿起针线给孩子手工缝补衣服的时候，不由地就想起以前母亲踩着缝纫机，“嚓嚓嚓”娴熟地为我们缝补衣服时的温馨场景，自然也就想起了陪伴我长大的老物件——华南牌缝纫机，内心莫名涌起一股暖流，便马上打电话问父亲，父亲才翻出多年闲置的老物件。当父亲按以往的方法对这件老物件做了深度全面的保养后，发现除了面板和车斗的板材有些蛀烂外，老物件居然还能正常使用。于是，父亲小心地把这台老物件拆解了打包好，让我回家把它运到海口。从此，老物件就在我自己的家里陪伴我到现在，也有十几年的光景了。

这台老物件如今最大的用途，是用来自助缝制窗帘、被套、枕套等。在海口生活了二十几年，从住集体宿舍到租房再到买房，搬了无数次家，每次的新家布置，我都很用心。我有“一帘幽梦”的情怀，总觉得一个家的窗帘最能体现家的温馨，所以我喜欢自己设计窗帘，还自己挑选合适的布料，坚持自己裁剪缝制。当朋友们从我家的窗帘里知道我家还有一台这样的老物件时，都很惊赞，且有同样的怀旧感。

当然，这台老物件也会偶尔发发脾气，走得慢啦、缝线松动啦、皮带打滑啦、皮带断啦、绕线啦等等，我都能依照父亲从前的做法，清洁清洁，上点润滑剂或者检查螺丝的状况，捣鼓捣鼓，基本都能解决。就这样，我的生活中依然有老物件的陪伴，家里的布艺手工作品越来越多，我从中获得的乐趣也越来越多。我对这台缝纫机的依赖程度甚至超出了对家庭成员的依赖。

可就在五年前，准备搬来现在居住的房子，我为新家赶制新窗帘时，这台老缝纫机居然罢工了。整台机器卡死，任凭怎么摆弄，都无法再让它动起来。我很懊恼，对着已完工一半的窗帘，想着搬家的日子逼近，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想办法找专业的师傅上门维修了，可是，没有任何信息和渠道。最后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到卖窗帘布料和配件的店里去打听，还真得到一位维修师傅的电话。急忙联系，师傅很快上门了。当他翻出机头仔细检查后，告诉我：没什么故障，只是老了被锈住了，喷点除锈剂，擦拭擦拭就可以了。于是师傅给机器的所有部位都喷上除锈剂，之后拿出抹布慢慢地擦拭，有些地方锈得太厚，师傅便再喷上一层除锈剂，用细砂纸慢慢磨，露出锃亮的材质表面后，再擦拭。整个过程师傅都很细致，态度虔诚而专注，就像是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一般。我不由对师傅心生敬意，便跟师傅闲聊起来：“师傅，您一直靠着这门手艺吃饭吗？”师傅笑笑：“以前是，一家人都靠祖父传下来的这门手艺生活，可如今不行了，老物件已经被新的科技产品取代了，像您的这台老缝纫机，海口也没几台了，就算有也只是家里的摆设了，不需要维修了，而您还用它来为您的生活添彩，很难得。我之所以愿意上门维修这种老物件，其实不是冲着挣维修费，而是冲着对老物件的感情，还有对拥有老物件的主人对老物件那份深爱！”一席话，朴素但饱含真情，我对师傅的敬意又加深了几分。经过师傅的细致检查修理，老物件又恢复如初了。果真，任由我怎么坚持，师傅也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50元上门费，还解释说：“没故障没更换零配件，50元足矣！”这便是老手艺人的情怀，如老物件一样朴实和醇厚。

老缝纫机如今再次罢工，我自然又想起那位上门维修的师傅。记得师傅给我留了一张名片，就放在缝纫机的小抽屉里。我赶忙拉开小抽屉，名片还在！可当我满怀希望地按名片上的号码拨打过去时，话机里传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我只能对着老物件失望地叹息了。

当岁月的年轮一圈一圈转动，有些岁月中的印迹必然会被甩出轨道无影无踪，如老物件，如老手艺人，他们在完成了所有的社会使命后，就静静地退成了一件或有或无的摆设。情感上虽然深深依恋，生活中却是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