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捎上一包大米、一袋地瓜,到参古村拜访我的小学老师苏英浩。
八十添六的他,长居乡下,新鲜的空气如糯米年糕,呼吸间软软甜甜,全身舒爽。得此浸染,苏老师行走轻便,眉毛舒展,声音浑厚。大年初六里的他,戴顶鸭舌帽,外套件黑色羽绒服。这些天,天公常变脸,冷风细雨隔天到,年纪大了,添衣保暖尤为重要。苏老师和我已多年未见面,见我到访,自然是高兴极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不必捎带大米和地瓜,我有,难得你有心登门见我,我就知足了。其实,这包大米和地瓜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过往的故事。
1974年秋,我就读田苑小学五年级,苏老师在这一年从雅洞小学调到田苑小学,当了我们班的班主任。那时的他,年近四十,上第一节课的那一天,他身穿白短袖、蓝短裤,黄皮带束腰,脚穿人字拖鞋,嘴唇边有些许短胡子,左手提着一块长方形黑板,右手拎着一个印着红色“忠”字的帆布包。他跨步进入教室,向台下扫了一眼,然后从那个帆布包里掏出的东东,让我们看得乐坏了。那是啥东东呢?刚烤熟的地瓜,还冒着热乎乎的气儿。那个年代,家庭贫困几乎是大众化,冷嗖嗖的天我还穿着单衣上学,其他同学的穿着也与我一样。苏老师一一给大家散发地瓜。我兴奋极了。手里的地瓜,焦黄色,软皮,闻了闻,香着呢。大冷的天,吃下一个热乎乎的地瓜,心里暖和多了。课后,同学们都说,苏老师真是个好人。第二天,早读时间到了,苏老师却不管校规,硬生生地将我们从教室里赶了出来。我们都蒙圈了,因为我们穿得很少,外面的风又大又冷,这不是故意刁难我们吗?我在心里暗骂他不通人性,其他同学也撅了嘴。他却来劲了,带头跑在前面,领着我们沿操场的跑道跑了三圈,然后要求每人必须前腾后跃,学习跑三步投篮的技巧。说是学习,其实是个幌子,让我们身子暖乎乎了,脸蛋红扑扑了再回教室早读,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直至此时,我们才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师娘在生产队务农,养育两儿,日子过得不太顺溜,但她从无怨言。苏老师周六或者假日回家,常捎回些许地瓜当私房菜,我和其他同学常常得到苏老师的关照,尽管量不多,但地瓜烤着吃真的很香。有一天晚上,苏老师带回一只家里母猪产下的崽儿,说是咱班要养只猪,待毕业那天让大家开开荤。课余,我和同学们轮流喂猪食。那时候养猪,猪食要用柴火来温热,再喂些谷子皮糠,说是猪吃了谷子皮糠,长出的膘肉墩实、味美。那次,苏老师拎来十余个地瓜,叫我剁碎煮烂后投给猪吃。我窃喜不已。第二天下午放学后,苏老师叫我留在教室,我一时紧张了,不敢看他,一直低头拨弄自己的手指。沉默了良久,我才慢慢抬起头,心却悬空了,觉得一定会受到严厉批评。苏老师一直瞪着我,却不言语。也是怪了,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而是充满了怜爱。他将一个地瓜和半袋大米放进我的书包里,轻轻拍了我的薄肩,右手向门口扬了扬,示意我回家去。路上,瘦瘦的风轻轻柔柔地抚摸着我,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
那年月,我们都是赤脚上学,常常衣着不整,时有流鼻涕的糗事发生,两腮留下频繁抺鼻涕的残留痕迹。苏老师看见了,课后就拿出细毛巾打湿,一个一个帮我们“美容”。晚上住校,我们睡在学校里的李氏祠堂后楼二楼的平板铺。我们怕鬼,晚上常闹失眠,苏老师说,世上哪有什么鬼呢,我陪你们睡。临睡前,他在每位同学的掌心写上一个“鬼”字,叫我们攥紧拳头。此后,我们就睡得安稳香甜了。
苏老师的板书写得棱角分明、正气凛然,小楷也书写得漂漂亮亮,深得柳公权的神韵。他教我写楷书,我却写得如公鸡刨地觅食,惨不忍睹。他没有放弃,继续一笔一划地给我示范,我才有了一点点的进步。元旦到了,校办的板报上有了我手写的小楷,苏老师看后,眉毛向上一挑,满意地笑了。
毕业那天,我们宰了那只喂养了近一年的肥猪,全班三十余人纵情尽兴了一宿。四十余年过去了,记忆中的那顿毕业饭,我和同学们都吃得特别香,那烤熟的排骨,冒着辣辣麻麻的热气,空气里都弥漫着醉人的烤肉香味。我用手撕出一片瘦肉,放进嘴里狼吞虎咽,不停地咀嚼着,那特有的诱人香味,至今回忆起来,唇齿之间似乎还留有余香。
说起这些往事,苏老师听得哈哈大笑,脸上那一条条孤瘦浓密的皱纹舒展开来,似一束光,霎那间把他的家宅照得亮亮堂堂。我问,当年,我和同伴一起偷吃地瓜的事,您为什么不当面揭穿呢?苏老师呷了一口茶,我也呷了一口茶,鼻息间氤氲的草木芬香徐徐弥漫开来。他乐呵呵地反问道:有过这回事么?没有吧?他又呵呵地笑开了,脸色如庭院里绽放的一朵石榴花,清芬可亲,浑然间与我此刻拜年拜师长的愉悦感融于一体,天地和暖,满地流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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