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昨天整理旧书籍，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本灰黄的皱皱巴巴的1957年8月出版的《解放军文艺》，让我惊喜连连。

1969年国庆节那天，父亲带上我走进县城的新华书店，给我买作文练习簿和笔盒，想不到在这里我见到了一位曾与父亲同在县委机关工作的阿姨。她剪个齐耳短发，着条红色布纽浅灰色棉布左包襟衣，目光祥和，脸上挂着微笑。父亲说：“快叫冯阿姨。”我向她敬个少先队礼：“冯阿姨好！”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就是赫赫有名的红色娘子军连连长、曾任琼海县妇联会主任的冯增敏。毛主席曾赠她一支步枪，称赞“红色娘子军是革命的典范”。冯阿姨摸摸我的脑壳：“阿姨有份礼物给你。”她从挎包里拿出本《解放军文艺》杂志送给我。我仔细一看，是1957年8月出刊的。她翻开页码，指着标题为《红色娘子军》的文章说：“这篇文章是海南军区宣传干事刘文韶釆访我和其他娘子军后写成的，你好好看。”我再次行礼，向她致以深深的谢意。

那天夜里，我点起海棠仁油灯，坐在父亲身边，他手捧1957年8月号的《解放军文艺》，认真地朗读刘文韵的报告文学《红色娘子军》。从此，我知道了红色娘子军的历史，沙帽岭大捷、活捉陈贵苑、火攻文市炮楼等精彩战例深深地吸引了我，娘子军英勇善战、不怕困难、敢于牺牲、永远跟党走的精神深深地鼓舞着我。此后几天里，我反复叫父亲翻读此文，他每读一次，我除了震撼，还多了一重又一重的敬意。文本中的一些陌生字和组词，父亲一一教我认识，让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娘子军的英雄事迹。在那段日子里，共读《红色娘子军》成为我们父子之间最幸福的时光。

父亲在县委机关工作，常与冯增敏和党代表王时香她们见面，我偶尔上县城，到父亲工作单位，也见过冯阿姨和王时香两人。冯阿姨叫我讲讲她们的故事，我就来了兴奋劲，认真地说了一回。她非常乐意倾听别人给她们讲述她们一生中最精彩的巾帼传奇，比如活捉陈贵苑的细节，她最爱听，每听一次，她就会朗朗大笑一次。因为在活捉陈贵苑之前，陈贵苑曾对手下猖狂地叫嚣：“兄弟们，前方那些‘匪军’娘子，是十足的豆腐兵，谁抓到就给谁当老婆。”可结果却相反，他成为了娘子军的俘虏。

那时候，母亲在家务农，我和姐姐妹妹都在乡下读书，周末或节假期，父亲常回来与我们团聚，尽享人间烟火。有一天，冯阿姨携娘子军老战士王时香、王运梅、卢业香等来我家坐聊，大家一起围坐在天然黄蜡石茶几旁，一边品茗，一边谈笑风生。父亲站起来向冯阿姨她们敬礼，我也赶紧向冯阿姨等敬礼，冯阿姨开怀大笑，也回敬了一个军礼。互相敬礼是父亲与她们的心灵默契，也是他们见面的特定礼节。礼毕，冯阿姨说，咱们唱唱娘子军连歌吧。几乎同时，父亲和其他老战士应答道：好！冯阿姨当起了指挥，大家随着她喊出“唱”字口诀，一齐唱道：“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铿锵有力的歌声于槟榔园的上空层层回荡着，那天的冯阿姨神采奕奕，经过战争炮火洗礼过的那张脸，笑成了一朵清芬可爱的槟榔花。

1971年夏，父亲带上我去走“亲戚”——到冯增敏阿姨家，看望这位巾帼英雄。此时的她，日渐枯瘦，眼窝深陷，说话时气喘吁吁，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飒爽英姿。父亲拉着她的手，神情哀伤，我也摸着她的手，眼眶含湿。她的床头挂着一张刘文韶和她的合影照片，在她左身旁，露出一截被其腰身压着的《解放军文艺》。到这年秋，一代巾帼英雄冯增敏溘然长逝，年仅51岁。那本记载了她和她的姐妹们共同铸就的巾帼史诗的、被她珍藏了14年的《解放军文艺》，成为了她唯一的陪葬品。

冯增敏阿姨离世后，我将她送给我的那本杂志，用厚皮纸包扎好封面和封底，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睹物思人，悄然落泪。夜里，父亲手拿毛巾，为我擦泪。有好几次，王运梅老战士登门，叫父亲读读《红色娘子军》一文，父亲欲读先流泪，后来竟然读不下去了。冯增敏突然间离去，他心痛得如割去了他身上的一块肉，只因他与冯增敏的工作有多次交集，是他和冯增敏等人一起下乡调查与寻访包括娘子军在内的老红军，一起走访革命老区的堡垒户，一起为娘子军烈士家属落实了抚恤金……如今，老友故去，物是人非，怎不教他潸然泪下！

岁月如歌，青春飞逝，却未曾抹去一段难忘的记忆。去年5月，恰逢红色娘子军成立九十周年，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主演祝希娟老师回“娘家”。这部电影拍摄期间，冯增敏曾教祝老师提枪走路，学扎腿绑带，给她讲述红色娘子军的故事，从此结下了一段特殊的姐妹缘。那天，我陪同她到冯增敏阿姨的故居走访拜谒，并在她的墓前献上了一束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