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覃朝霞

阿美，九十有一。

靠实力暂时挤进了村里前三。

阿颜，她的妯娌，整三位数，刚好一百岁。

阿美是我奶奶，我常呼她阿美，她总慈祥地笑眯眯地回应我。我看不到她年轻时的模样，但村里人都说她是村里一朵花。老去，都能一窥当初的风采，和阿浩般配极了。每次看到她那张如花般的脸就有点怨叹我长偏了，不然若随她起码我也会是朵小花呀。

听阿美的长子兴哥所言：“当初背大三篇，去各乡镇做报告时，斗大字都不认识的阿美硬是靠记性给背下来了。兴哥读一句她跟着背一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挣足了工分养家糊口，免受日晒雨淋之苦。”而后，分田到户，开荒种树。和阿浩一起，齐心协力把六位子女的婚配安排妥当，才得以安享晚年。

“如今，遇到了好时代而我已老矣。”想起昨天和阿美视频聊天时老人家说的话，突然有股想马上看到她的冲动。

拎包，拿钥匙，出门。往田头方向出发。十分钟路程，到达。

“我一个月领三百块钱，你呢？”

“我快领一千块钱啰，哈哈哈，还是在北京的那位儿子好啊，每月按时给我们打钱。”

我人还在庭外就听到堂屋里传来两位老人家的对话声。不用猜测便知晓是哪两位老人家在那唠家常。

家在村口已期颐之年的阿颜又来找我家这位耄耋之年的阿美说话了。如今，村里的老人家已为数不多，阿美也因腿脚不便常年在家呆着，所以这两位相差十岁的妯娌见面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每次都是这位“阿颜逗”（逗，琼海方言里对年长女性的尊称）从村口行至村西尾来看看奶奶，陪她坐坐聊聊。这“阿颜逗”好比新闻联播般精准，村里发生的最新的闲事趣事喜事琐事都会来告知阿美，叨完事便走。

两位老人家都是“定了命”的娃娃亲，年少就从娘家来夫家生活，在一个村里共处了八十来年，虽聊的事情重复得犹如嚼蜡般索然无味，可她们之间依然乐此不疲地进行着。

“嘿，阿颜逗，您来了。”我进屋，问候两句，便剥了个橘子双手递了过去。

“阿逗不吃，阿逗牙齿不好，侬吃侬吃。你是谁家的啊？”

我赶紧往她跟前凑。

“哦，阿霞个咩，你还没显老啊，今天又有时间回家看奶奶啊？”老人家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笑眯眯地朝我的脸上看。

“想当年，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是我站在水漫床沿的边上，把你接生下来的，那时候你没破伤风真是万幸了。”

“生你那一个月，水浸我们家三次，你妈生你好辛苦哟。”阿美在边上补了一句。

“嗯，侬记得，幸亏有您在，谢谢您老人家了。”

每次见面，“阿颜逗”都会和我重提一次那段雨夜的故事。所以，每次我都得假装成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的惊讶和幸福。

“阿颜逗啊，现在生活好了，清闲了，得慢慢养好身体看世间咯！”

“是的，转了村子一圈，能找的也就是你家奶奶了。有时候也会想起以前。以前村里人多，农忙回来看谁家有水挂在树上，用不着问直接就喝了。花生季、番薯季，树荫底下都是一起忙活的村里婶嫂，说说话，顺便帮帮忙……”

“以前的婶嫂虽说常因‘塞水拆’（堵塞或疏通水流的农事）的事吵架，常因牛吃稻草的事斗嘴，但有事还是会互相帮忙的。贫富差距不大，人人都平起平坐，没有太多地位的差别。”

“现在人都出门打工了，再也看不到以前热闹的景象了。还好，子孙善待，我们才能安享晚年，有福了。”

老人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应着。我在旁边看着听着想着，这岁数时我在哪呢？我还能在哪呢？

两位老人家虽岁数已高，但依然穿着得体，身上闻不到丁点的老人味。每次回家我都喜欢往阿美身边凑，有时候还会吻下她的脸颊，她扁着嘴唇微微笑了。当下，我是能感觉到她那藏在心底的幸福的。

我家阿美走路略显困难，但她却有极强的意志力。近两年动了两次骨头手术、一次肠手术，走路的姿势都是标准的90度，就这也没能阻止她行走的步伐。哪怕一趟走个十来步就累得够呛，可她却一直坚持着，术后一个月就拄拐走路的意志是我辈自觉汗颜的。

村头的“阿颜逗”身体健康，站得笔直，生活自理，下地锄草，空闲时间还编筐织篓。一天三顿，一顿两碗饭，都是自个张罗。就此，常引起我家阿美的妒忌。“人家都一百岁了，看那身板，看人家还能下地干活，哎！”接着就长吁短叹地埋怨自己那常年病疼的身体。

老人家在一起的时间大都是安静少言的，有人在旁就会多说几句。今天也不例外，聊了20分钟左右老人家就要起身归去。扶她下了台阶，往兜里塞了仨桔子，看她慢悠悠地走着，风吹拂着她的衣衫，血红的残阳在慢慢下坠。我的心竟然有了莫名的伤感。

幸福地老去，是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二叔的精心照料，三婶的洗洗刷刷，子孙曾孙满堂，一家人和和美美，阿美的脸上才会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晚辈才得以安心工作，回家方有奶奶可叫。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想她就回家看看她。如此，多好吖！